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绿萼落雪》作者:雪落千山   文案:   1.郁行安出身名门,年少有为,被人誉为“文采风流,少年卿相”。   那年他来到阆都,一眼瞧见苏绾绾。   旁人问:“你在看她么?她是阆都最美的小娘子呢。”   他说:“确实很美。”   2.后来,众人落水失散,他守着她,俯身为她擦去石上尘埃。   苏绾绾问:“你不是喜洁么?怎用衣袖来擦石头?我的衣裳已脏了,迟早要换的。”   他望着她,目光深邃:“我的衣裳也脏了,迟早要换的,不如为你擦去石上尘埃。”   他一边说,一边掸衣袖,似乎在掸去袖上尘埃。   他总是为她一步步妥协和退后,想将世上所有的温柔捧到她面前。   3.再后来,局势大变,苏家为了让苏绾绾当皇后,退了与郁行安刚订下的婚事。   谁也没想到,郁行安竟举兵反了。   他一路势如破竹,攻破城门,荣登大宝。   那天她在寝宫哭泣。   他擦去她的泪痕,良久后轻叹,温柔如从前:   “莫哭了,绾绾。   “我心悦于你。   “你想要何物?我皆允你。”   -   男女主是彼此唯一。   男主不曾强迫女主。  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苏绾绾(扶枝),郁行安(礼和) ┃ 配角: ┃ 其它:下本《落日吻星河》求收藏~   一句话简介:你想要何物?我皆允你。   立意:勇气常存于灵魂,则万事皆可为。 第1章 三娘   “我们真的会见到郁二郎吗?那个说退了西丹国大军的年轻郎君?”   “也许吧,越国公府的牡丹宴闻名阆都,他不至于不来。”   “那我们怎么认出他?”   “听闻他芝兰玉树,你只要找到人群中最出众的人……”   低声细语的议论吵醒了苏绾绾,她的脑袋靠在马车壁上,因昨夜读书读得太晚,无意中在马车上睡着了。   她睁开眼睛,惺忪地望向声音的来源。   两个庶妹立刻停下说话,她们顿了顿,其中一个陪笑道:“三娘,你醒啦?”   苏绾绾:“嗯。”   马车辘轳前行,日光穿过车窗,洒在车厢里。   苏绾绾望着日光出神,她记得这是在去往牡丹宴的路上。可是她方才梦见了已逝的阿娘。   那两个庶妹见她不太想搭理人,便拘谨地坐在一旁,过了一会儿,她们大抵实在按捺不住兴奋,又知道苏绾绾素来温柔和善,继续低声说话。   苏绾绾没有留神听,但几个被反覆提及的字眼,还是飘到了她的耳朵里。   “郁家二郎”“郁行安”……   苏绾绾知道他,因为近来总是有人提这个人。   据说郁行安出自河西道的世家大族,自小才名极盛。六个月前,大裕内忧外患,他不知怎么说动了西丹国退兵,圣人将他召来阆都,不久后封他为翰林学士。   他才十七岁,面如冠玉,又才学出众,得圣人器重,立即成为阆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。   苏绾绾没有在意庶妹们的闲聊,过了两刻钟,马车停了,前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。   两个车夫在争吵,一个说“我家主人乃是信国公”,另一个说“我家郎君是崔仆射”,竟是停在原地,谁也不让谁。   有人去做和事佬,苏绾绾等了一会儿,不见他们停。   她凝望车窗外射进来的日光发呆,鼻尖却嗅到了极淡的梨花香。因为距离正好,这香味显得淡雅极了。   苏绾绾猜到,这是越国公府门口的梨花树。这梨花每年春日盛绽,美不胜收。   苏绾绾撩开车帘,果然看见不远处矗立着越国公府的宅院。   宅院的东面有一树梨花,花下立着十几个人,这些人满脸堆笑,对其中一个郎君呈簇拥之态。   那被簇拥的郎君,正侧头和人说话。   他生得极好,丰神如玉,面若桃花,身着一件月白色圆领衫,腰间压着一枚白玉镂雕玉佩。   他立在几人之中,身姿挺拔,气度出众,如同鹤立鸡群。   风更大了,迎面将梨花的香气扑过来,那郎君的衣袖也被春风拂动,几朵梨花缓慢飘落在他身上,如人间谪仙。 第2章 梨花   两个庶妹见苏绾绾撩开了车帘,也跟着望出去。   苏绾绾听见了她们倒吸一口气的声音。   她转头,看见庶妹们脸颊微红、双眸发亮,望着那个被围在中间的郎君。   其中一个庶妹察觉到苏绾绾视线,耳根一红,笑道:“三娘,那郁二郎还……还挺好看的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:“还瞧吗?”   “不瞧了,不瞧了。”庶妹连忙道。   苏绾绾便随手放下车帘。   ……   越国公世子本在和郁行安说话,此时却忍不住对着苏绾绾的马车发怔。   方才那惊鸿一瞥,是……苏家三娘苏绾绾吧?   “世子?”郁行安问道。   越国公世子陡然回神,耳根一红,连忙左顾右盼,找补一番:“郁翰林您瞧,这信国公府的车夫和崔仆射的车夫吵得脸红脖子粗,最后还不是要让?”   旁边人笑道:“崔仆射虽无尚书令之名,却有宰相之实。除了中书门下两省的长官、翰林院的学士们,还有谁敢不让他?”   本朝将宰相的权柄分给三省长官及副职。翰林虽没有正式的官阶品秩,人数也没有定额,却清贵无比。如今,翰林院才成立一百多年,却已经掌握较大的权力,甚至开始侵占原本属于宰相的部分权柄,权重望崇。   “是,是。”越国公世子很庆幸揭过了自己方才的走神,“只是这一吵嚷,后头的马车又堵了不知多少!”   几人说话间,信国公府的马车果然往后退,让崔仆射先过。后面堵着的马车也开始动起来,不久之后,苏家马车进了大门。   苏绾绾被侍女扶下马车,紧接着,她的庶妹们和继母郭夫人也各自从马车下来了。   郭夫人坐在另一辆马车上,她刚下来,就有一辆马车从门外驶进来。郭夫人的乳母郭嬷嬷道:“夫人,那是郁家马车。”   苏绾绾抬眸望去,见到郁行安跟在郁家马车旁,那十几个郎君仍然跟着他,满脸巴结之色。   他神情平静,等马车停下,郁家侍女从马车上扶下来一个小娘子。那小娘子看上去十一二岁,容貌打扮皆是不俗。   郭嬷嬷道:“夫人可要上前打个招呼?这郁二郎出自名门,处尊居显,结交一下也是好的。”   郭夫人思忖片刻,带着自家的三个小娘子上前。   众人互相见过礼,原来那郁家小娘子是郁四娘,郁行安的亲妹妹。   庶妹们此时不敢再说话,跟着郁行安的那十几个郎君倒是在三五步外,假装相互交谈,时不时偷瞄苏绾绾几眼。   郁四娘也盯着苏绾绾瞧,听她说完自己是苏三娘,更是双眸发亮。她仔细打量苏绾绾,笑道:“我在河西道听过你。”   郁行安听见妹妹的话,也望了苏绾绾一眼。   今日天朗气清,越国公府花木扶疏,长廊迤逦。他长身静立,目光深邃安静,苏绾绾若有所察,抬起双眸,郁行安已经收回视线。   郁四娘一无所觉,热情赞道:“那粱知周说得果然不错。”   众人善意地笑起来,庶妹们也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态。不必多说,众人都明白郁四娘的意思。   粱知周是本朝一个有名的诗人,尤擅写美人。他曾因才名甚着,被举荐给圣人,后又因不通人情世故,被赐金放还。   粱知周一路回老家,路过河西道时,不知怎么见到了蜜州蓝家的小娘子,于酒醉之后,说出“大裕有双姝,一在阆都,一在河西”的话来。   有人问他双姝是谁,他酩酊大醉道:“苏家和蓝家小娘子皆是美人,阆都那个便是苏家三娘,河西那个是蓝家六娘。”   他的诗歌辞致雅赡,流传甚广,于是许多人知道,阆都有一个苏三娘,河西有一个蓝六娘,是诗人赞不绝口的美丽。   众人笑笑,应酬几句,轻轻揭过这个话题,被越国公府的侍女引到牡丹园。娘子们被引到西面,郎君们被引至东面。   苏绾绾和郁行安的影子因同行而交错在一起,又很快分开,各自去往不同的地点。   苏绾绾与贵女命妇们交谈。正谈笑间,钱嬷嬷入了西画楼,环顾一番,走向苏绾绾。   苏绾绾知道钱嬷嬷是大姊苏莹娘的乳母,因笑道:“大姊也来了么?她在何处看花?”   钱嬷嬷走到苏绾绾身边,低声道:“夫人在越国公府的客房里。小娘子,夫人有事寻你……”   苏绾绾微愣,旋即站起身,向郭夫人说清缘由,又带上两个侍女,跟着钱嬷嬷,去往越国公府的客房。   ……   郁行安站在东面的画楼上,眺望牡丹园。春风拂动他的袖袍,他背影挺拔,如松如竹。   在他身后,各家郎君们一边饮酒作诗,一边互相询问:“郁翰林怎不过来?”   有人笑道:“郁翰林乃是白鹭书院山长的关门弟子,被赞为‘天下文章第一人’,若他来了,这斗诗岂还有我们的事?”   越国公府世子却心知不妥,他喝了两口酒,站起身,朝郁行安走去。   走近才发现,郁行安的目光落在一道花间小径上。   越国公世子跟着望过去,只见春风送来花香,蜿蜒小径里,苏绾绾带着侍婢行走,不知去往何处。   越国公世子心中一喜:“是苏三娘!”   他一边说,一边握住栏杆,上半身略微往前探,也不怕掉下去——他想看得更清楚些。   郁行安收回远眺的目光,瞥他一眼,没说什么,只是瞧了一眼画楼。   这画楼不高,就算掉下去,越国公世子应该也不会有事。   越国公世子根本忘了自己本打算过来做什么。   等到苏绾绾走出视野,他才没话找话:“今日天气晴朗,天公作美啊。”   郁行安颔首。   越国公世子见郁行安愿意搭腔,连忙笑呵呵地酬酢。   郁行安始终应答有度。他的声音很动听,越国公世子不知怎的,逐渐不安,偏头看向郁行安的脸。   他神色清和,让越国公世子想起有人对郁行安的评语——   玉洁松贞,君子翩翩,如高山雪,如月下仙。   越国公世子抓握了两下栏杆,想到,郁行安方才是在看牡丹,还是在看苏绾绾?   他有心试探,便笑道:“许多人都说,苏三娘是阆都最美的小娘子呢。”   “确实很美。”郁行安平和地回答道。 第3章 日光   越国公世子心中猛然一沉。   “很多小郎君都——”他不敢说倾慕,担心那些老古板又要说嘴,有碍苏绾绾名声,“都喜欢多看两眼呢。”   ——竞争很大的,没那么容易成事。你正是扶摇直上之时,好好做官吧,别在这种麻烦的事情上浪费时间。   “我知晓。”郁行安道。   “您知晓?”越国公世子睁大眼睛,“您才来阆都不久,怎会知晓?”   郁行安道:“猜的。”   越国公世子皱眉,把手从栏杆上放下,想问郁行安是不是看上了苏绾绾,又担心惹他不悦。   他负手踱了几十步,众人都在里头喝酒作诗,倏然心生一计,笑道:“既如此,郁翰林不如与我去别处逛逛。这画楼上的人都在斗诗,您既不想玩,我便带您去一处幽静之地。”   郁行安应好。   越国公世子大喜,连忙叫来侍女,命她好好照看此处,若有事便去寻国公夫人。   他自己带着郁行安,往和苏绾绾相反的方向走去。   ……   苏绾绾走到人迹罕至的小径上,终于低声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  钱嬷嬷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。   原来大姊苏莹娘最近总是和她的夫君吴仁道争吵,起因是——吴仁道养了一个别宅妇。   苏莹娘想和离,偏偏吴仁道不准她回去。她趁着牡丹宴来到越国公府,想和娘家人一起回家。   苏绾绾一路走到越国公府的客房,此处颇为幽静,一个越国公府的侍女守在此处,见到她便屈膝行礼。   她点点头,入内,见到大姊苏莹娘坐在榻上,怀中抱着四岁的女儿。   苏莹娘看见她,起身道:“扶枝,我想回家。你姊夫他……他马上就要来了,之前还想对我动手。我暂时不想见他。”   扶枝是苏绾绾的小字。   苏绾绾略微惊讶,却见苏莹娘神色悲戚,看起来不愿多说。   她安慰地握了握苏莹娘的手,带着苏莹娘出了客房。   苏莹娘道:“我是雇车来的,只能坐苏府的马车回去。扶枝,我们不能再去牡丹园了……”   苏绾绾应好,一边劝慰她,一边命越国公府的侍女引路。几人穿过幽寂廊庑,过了垂花门时,倏然见到两个郎君从一处院落走出来。   其中一个郎君清隽俊雅,如月下谪仙。   另一个郎君是越国公世子,他迎面看见苏绾绾,被吓得往后倒退半步,瞪圆了眼睛:“苏……苏三娘?你怎会在这里?”   站在越国公世子身边的郁行安,也抬眸望过来。 第4章 轻笑   春光漏泄,莺吟燕舞,暖风轻拂。苏绾绾迎上了郁行安的目光。   云彩像是被风推走了,在这一瞬间,日光更为耀目。   郁行安长睫微垂,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。   两人仅是对望须臾,越国公世子的内心已经极为崩溃。   他往左看,看见风姿卓绝的郁行安;他往右看,看见耀如春华的苏绾绾。   倘若不是他倾慕苏绾绾,他其实觉得,光从外貌气质来看,这两人挺般配的……   越国公世子挺起胸膛,打断两人的对视,再问了一遍:“苏三娘,你怎会在此处?可是要回家?”   苏莹娘皱了皱眉,挡住苏绾绾,替她回答道:“我身子有些不适,三娘送我出府。”   越国公世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孟浪。   他仓促地收回视线,行了个礼,说一句“苏夫人好”,又道:“既如此,我便送你们出去吧。”   苏莹娘自然不好推拒,一行人便一起出府。   一路上,越国公世子很想把郁行安支开。   可他该找什么理由呢?什么理由他都觉得会得罪人。他爹本来就好生叮嘱,说这郁行安前程不可限量,命他一定要交好。   他只好走在苏绾绾和郁行安的中间,一时间又恨自己生得比郁行安更矮。   倘若郁行安要看苏绾绾,只需要越过他的发顶,轻轻垂眸一看。   幸好郁行安始终没有垂眸。   苏绾绾并不知越国公世子一路的心惊胆战。他们到了门口,说了几句客气话,苏绾绾对侍女道:“你回去跟母亲说一声,就说我有事,先回家去了,望她见谅。”   侍女转身去办,苏绾绾正打算上车,门内就出来一个郎君。   这郎君看上去二十三四岁,仪表不凡,衣衫华贵。   苏绾绾认出这是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。   越国公世子果然上前行礼,笑问道:“崔仆射这是要回家?”   崔宏舟略有些倨傲地点点头:“正是。”   他的目光从越国公世子身上滑过,落在苏绾绾身上,停留数息。   苏绾绾垂下眼眸,侧过身子。   崔宏舟挪开视线,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郁行安。   崔宏舟露出一个笑容,上前几步,拱手道:“不知郁翰林也在此。”   郁行安转过身,也拱了拱手,和他寒暄。   苏绾绾和世子告辞,搀着侍女的手,打算上马车,正在此时,几匹马奔跃而来,堪堪在越国公府的大门前停下。   门边的一树梨花被风扬起,缓慢地落在苏绾绾身上。   其中一个骑马的人翻身下马,他紧紧皱着眉,看了看苏家的马车,又盯着苏绾绾,问道:“苏三娘?你看见你大姊了么?”   这是吴仁道,苏绾绾的姊夫。他总是在皱眉,眉宇间有很深的川字纹。   姊夫想对大姊动手,大姊暂时不想见他。   苏绾绾想到这里,面不改色道:“大姊竟也来了么?我一路未见,感到有些无趣,正准备回家呢。”   吴仁道露出迟疑神色,他再次看了一眼苏家的马车,望向崔宏舟等人:“诸位可有见到拙荆?”   朝中派系林立,吴仁道和崔宏舟向来交好。   崔宏舟回答道:“我刚出来,不曾见到其他娘子。”   吴仁道眉头皱得更深,望向越国公世子。   世子连忙笑道:“不知吴尚书寻苏夫人有何事?我这就吩咐家中下人,若是见到苏夫人,便将她带到尚书面前。”   “不必了,没什么大事。”吴仁道一边说,一边看向郁行安。   苏绾绾忍不住也看向郁行安。   梨花的花瓣缓慢飘落,郁行安缓声道:“未曾。”   越国公世子震惊地看着郁行安。   吴仁道面色犹疑,扫视他们几眼,上前和崔宏舟攀谈。   之后,他将崔宏舟送上马车,才往越国公府里面走。   苏绾绾默默收回视线,犹豫片刻,对郁行安行了一礼。   郁行安淡淡颔首。   苏绾绾一路回到家中,苏莹娘哭了几日,说要去找那个别宅妇,看看吴仁道为何变了心。   苏绾绾的父亲是太保,又有卫国公的爵位。苏绾绾的阿娘则是父亲原配,生前有三个孩子:苏绾绾、大姊苏莹娘、二兄苏敬禾。   苏敬禾已经关切了苏莹娘好几日了,听闻此事,让苏绾绾陪着去。   苏莹娘有些犹豫,苏敬禾道:“大姊,我未到休沐之日。三妹向来擅机变,你带上她,若是遇上什么事,她也可以帮上忙,其他人我放心不下。”   苏莹娘只好带上苏绾绾,一路叮嘱她只在门外等着,不准乱看。   苏绾绾点头。   苏莹娘看了看她沉静的模样,叹口气,不再多说。   不久之后,到了金鸟寺山下,只见今日竟已封山,苏莹娘命人去打听,侍女回来道:“郁翰林今日要来拜访,主持便说,要让郁翰林欣赏山中景致,命人封了山。”   “郁翰林好大的面子。”苏莹娘道。   先帝穆宗沉迷炼丹,大裕国力又逐渐衰退,阆都寻仙问道之人众多,佛寺、道观无数,其中金鸟寺香火最为鼎盛。   金鸟寺的住持佛法精深,名声在外。如今的圣人,有时也会召金鸟寺住持入宫说话。   苏莹娘感叹片刻,又觉得正事要紧,便让护卫们开道,一路去往那个别宅妇的庭院。   马车拐过一个岔路口,车轴忽然断了。   苏莹娘大惊,护着苏绾绾下了马车,问道:“是谁办的事?怎会选这样差的木头做车轴?”   “似是先前被三娘处置的邹管事……”有人小声回道。   苏绾绾之前管家,处置了一个贪墨的邹管事。如今看来,他倒是不冤。   苏绾绾遣人去寻两顶软轿,又安慰苏莹娘道:“快要到了,不会耽误多少工夫。”   苏莹娘点头,两人正说着话,便见到郁行安骑马而来。 第5章 骤雨   今日似要下雨,天空灰濛濛的,沉甸甸地往下压。郁行安骑一匹名贵的三花马,身后跟着一辆马车、十几个护卫。   风扬起他的衣袖和袍角,他姿容出众,仿佛点燃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。   许多百姓翘首看他,还有人干脆走到几步之外,说她走了数个时辰才到阆都,今日能否开放金鸟寺。   郁行安应了一句“会向大师说情”,便有小娘子将一支浅红色的牡丹丢向他。   郁行安没接,那小娘子的准头也不太好,牡丹掉到地上,众人“嗐”了一声,那小娘子已经红着脸没入人群,不见踪影。   郁行安这样一路走来,实在太过显眼,苏绾绾望了两眼,郁行安似有所觉,抬头看过来。   他的目光,轻而易举捕捉到路旁的苏绾绾。   他骑马经过时,停顿片刻,勒住马,停在三五步之外。   他和两人见礼,说道:“不知两位娘子竟遇上这样的事,可需我相助?”   大姊在此,自然是由大姊答话。   大姊苏莹娘本就因越国公府门前之事,对他略有好感,说道:“不劳郁翰林费心,我们已遣人去寻两顶软轿。”   “也好。”郁行安道。他垂着眼眸,没有多看两位娘子,只是又聊了片刻,便告辞离开。   苏莹娘却已对郁行安颇有好感。   年少有为,又知进退,还不是风流之人!   她看了自家三妹一眼,苏绾绾疑惑抬眸:“大姊?”   “无事。”苏莹娘的心思少见地从自己的夫君上移开,想到了苏绾绾的婚事。   前几日,崔仆射托人探问苏绾绾的婚事,被父亲婉拒了,因为父亲有心将苏绾绾嫁给太子。   但苏莹娘冷眼看着,太子的身体就如圣人一般虚弱,恐怕活不长久。   阆都的郎君那样多,但无论是家世、才能还是姿容,恐怕无一人比得过这个被圣人召来的郁行安。   苏莹娘想了又想,一时觉得苏绾绾才刚及笄,自女帝高宗即位以来,阆都的女郎普遍在十七岁之后才出嫁,二十岁成婚的也有。   她便转移了话题。   两人并没有注意到,有人目睹了苏绾绾和郁行安的相遇,悄悄记录下来。   苏绾绾和苏莹娘乘着软轿,到了那别宅妇的院落门口。   苏莹娘见旁边有一处高亭,便说道:“扶枝,你且在此稍坐,我进去看看。”   苏绾绾知道,苏莹娘是觉得她尚未出阁,担心她看见一些不体面之事。   她应了一声好,十来个侍女婆子陪着她站在此处,苏莹娘带人进了院子。   苏绾绾望着亭外葱茏的松柏发怔,不一会儿,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   这雨很快成了骤雨,苏绾绾正回忆苏莹娘有没有带伞,她就出来了。   她的面色很复杂,半晌后道:“倒是个苦命人,罢了。”   苏绾绾略微惊讶。   苏莹娘道:“无论多好的郎君,成婚后都见异思迁,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一心一意之人。”   苏绾绾深以为然,安慰了苏莹娘几句。   苏莹娘道:“瞧我,光顾着伤心,扶枝可饿了?”   苏绾绾正想转移苏莹娘的心思,笑道:“正有些饿了,大姊想吃些什么?我们一同去吃。”   苏莹娘道:“月锦楼就在附近,我记得里头的玉锦糕是你爱吃的,我们去月锦楼吧。”   苏绾绾应好,侍女们撑着伞,搀扶她们上轿子。   两人去了月锦楼的雅间,用完午膳,春雨仍然缠绵未歇。   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从月锦楼出来,望着这雨,叹道:“这样大的雨,还有那么多百姓去金鸟寺。”   月锦楼就在金鸟寺山脚下,隔着雨雾,可见人流不绝,许多百姓往山上而去。   随从笑道:“郎君有所不知,今日郁翰林携妹拜访金鸟寺主持,说是要求什么平安符。主持为接待郁翰林,便要封山。如今,大约是郁翰林说了情,主持又将封山之令解了。这些百姓步行至此,区区春雨,又怎能让他们折返?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崔宏舟道。   他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,抬头一看,却见月锦楼的屋檐下,一个侍女撑着伞,搀扶苏绾绾上轿子。   崔宏舟目光定住,慢慢走上去。   随从一愣,前几日郎君不是说,既然苏太保不愿嫁女,便算了吗?   他错愕了一会儿,匆忙撑开伞,赶上崔宏舟的背影。   苏绾绾正要上轿,听见崔宏舟道:“小娘子今日是来上香?天公真是不作美。”   苏莹娘挡在苏绾绾面前,拒绝崔宏舟的搭讪,说要回家。   他笑道:“也好。只是你们怎不用马车?我正好有一辆马车,先借予你们吧。”   苏莹娘拒绝,崔宏舟却一心想要施恩,一时不愿放她们离开。   细雨迷濛,郁四娘扯着郁行安的袖子道:“阿兄,你看,那是不是苏三娘?”   郁行安正站在金鸟寺山脚的最后一级台阶上,闻言,顺着郁四娘所指的方向看去。   春雨淅淅沥沥,苏绾绾身边站着几人,一个侍女在给她撑伞,跟前一个郎君在说话。   她立得笔直,宛若雨中的青松翠竹,显得尤为瞩目。   她大约是说了什么,崔宏舟朝她伸出手,苏莹娘立刻像护小鸡仔一般,将她护在身后。   “是苏三娘。”郁行安凝望那里。   郁四娘小声嘟囔了几句,摇了摇郁行安的衣袖,说道:   “阿兄,你帮帮她吧。那郎君我认得,不就是尚书省崔仆射吗?他行事这样霸道,岂不于苏三娘名声有碍?上回我在家中,看见堂姊只是多跟张大郎说了几回话,就传出许多风言风语。我离开河西道时,堂姊还在哭呢。”   郁行安想说阆都曾有女帝登基,风气大变,河西道离得太远,受到的影响不深。   但他的目光遥遥落在苏绾绾身上,发现她在皱眉。   郁行安定了一会儿,叫来一个随从。   “二郎有何事吩咐?”随从道。   “去将崔仆射请过来。”郁行安道,“就说我有事与他相商。” 第6章 文章   郁四娘的手心本攥着郁行安的衣袖,此时忍不住松了松。   她没有想到,郁行安竟真的会答应。   他们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,自小一处长大。后来父母在土石流中去世,郁行安去了白鹭书院求学,她则被养在大伯父膝下。   几年过去,郁行安来阆都,应她的要求,将她也一起带来,可是……她以为阿兄不会做这样的事。   正思绪万千之间,崔宏舟已被请过来了,他拱手笑道:“竟不知郁翰林在此,不知郁翰林有何事相商?”   郁行安回礼,也不提苏绾绾,只是平淡地提了几件朝堂之事——倒像果真有事商量似的。   郁四娘不可思议,转头看见苏绾绾在望自己,便对她露出一个笑容。   苏绾绾朝这边点头致意,似是要过来,郁四娘连忙摆了摆手。   苏绾绾在原地立了片刻,被侍女扶上轿子。   “这崔仆射真是不知轻重!”苏莹娘上了轿子,仍在生气,“是施恩,又不是结仇,怎还有动手动脚的!”   “听说崔仆射出身不太好,不知世家大族的规矩。”钱嬷嬷忍不住道。   苏绾绾抬眸,略带好奇地看过去。   苏莹娘瞪向钱嬷嬷:“三娘还未出阁,不可在她面前提这些肮脏事。”   “是,是。”钱嬷嬷不再多说。   苏绾绾却已经思量起来。   很多外头的事情,二兄都不曾对她细说。她只知道,崔仆射出自西南道的大族崔家,因为三次救驾有功,被圣人倚重。   但他手握重权之后,行事却逐渐放肆。不知圣人是太信任他,还是顾忌崔家的兵马,始终未曾发作。   那么,钱嬷嬷所说的“崔仆射出身不太好”,大约是他的生母地位卑微吧?   苏莹娘不知道苏绾绾已经随随便便猜到了真相,她叹道:“还好郁翰林正巧有事,将崔仆射叫走,否则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。”   “也许不是真的有事相商。”苏绾绾道,“应该是郁四娘在帮我们。”   “郁四娘?”   “正是。”苏绾绾道,“方才她看见我们了,冲我们笑,又让我们不要过去。她之前摇着郁翰林的袖子,像是有事求他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苏莹娘对苏绾绾的判断全盘接受,“虽说如此,郁翰林也是热心之人。扶枝,到家以后,你便遣人挑几件适当的礼物,送去郁府吧。”   郁家的根基在河西道,但在阆都也有宅邸。   苏绾绾应好,在心中回忆着郁行安和郁四娘,最终决定送几样笔墨纸砚,再添几个阆都时兴的小玩意儿。   雨慢慢停了,天际绽出一道彩色的虹。一行人到了苏家,苏敬禾也已回来了。   苏敬禾道:“真是奇了,大姊,你之前不是说,吴仁道想对你动手么?他今日又上门来访,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——我没让他进来。”   苏莹娘坐在听竹轩的榻上,一边帮苏绾绾检查是否淋到了雨,一边道:“二弟,你做得很好。他下次再来,照旧将他赶出去。”   苏敬禾应好,犹豫片刻又说:“他多来几次,父亲大约会命你回吴家去。”   苏莹娘动了动唇,想说什么,却最终什么也没说。   她只是帮苏绾绾又整了一下帔帛,笑道:“扶枝越长越美了,爱慕你的郎君这样多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阿姊也很美。”   苏莹娘和苏敬禾听了皆是笑,苏敬禾拿出两卷算经、一卷琴谱,递给苏绾绾。   “今日刚得来的,险些忘了给你。”苏敬禾道。   苏绾绾接过,将书抽出帙袋,一问才知,是宗政公得罪了崔仆射,被逼散尽家中万卷藏书。苏敬禾知道苏绾绾总念叨这三卷书,就做主买下来,给了他三千两。   苏绾绾沉默,将三卷书收好,对苏敬禾道:“多谢阿兄惦记着我,但——阿兄,这书我们不能买。”   苏敬禾愣住:“扶枝,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要这三卷书吗?”   “是。”苏绾绾垂眸道,“阿兄,就当宗政家只是把书寄存在我们这里,可好?”   “自然是好。”苏敬禾道,“扶枝,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那三千两我也不去找他要。”   苏绾绾对苏敬禾微笑。   苏敬禾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   苏绾绾读了几日书,苏莹娘让人请来苏敬禾,低声道:“二弟,扶枝对那三卷书爱不释手,可她怎么不去上课?”   苏敬禾一边喝听竹轩的茶,一边笑道:“老师说已教尽了腹中学识,再也教不了扶枝,愧领束脩,已辞去了。我看扶枝闲坐无趣,特意找了父亲,父亲这才命她协理家事。大姊,你有所不知,扶枝理家理得可好了,才两个多月,不知去了多少弊病——邹管事就是她发落的。”   苏莹娘坐在榻上蹙眉,良久方道:“扶枝已经及笄,按照阿娘当年的打算,是要送她去宫中读女学的。”   苏敬禾道:“还不是冲着百里夫人去的——当年百里夫人每旬都去女学授课。如今宫中女学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?开蒙的东西罢了!不去也罢。”   苏莹娘沉默半日方道:“二弟,过不了几日,我便要回吴家了,扶枝的事,我鞭长莫及。但她的天赋,你也是知道的——你只让她用这份天赋来理家吗?”   苏敬禾亦是静默,许久后问:“大姊有何想法?”   苏莹娘说:“我想让你送她去百里夫人处。”   苏敬禾睁大眼睛:“百里夫人已经闭门谢客多年,如何肯见她?”   “她会见的。”苏莹娘道,“她如今老了,圣人不再忌惮她。我上一回路过肖家,听见她在庭院叹息:‘我已有了春秋,满腹才华却如同这落花,碾做一地,无人继承。’”   苏敬禾迟疑了。   苏莹娘说:“二弟,送扶枝去百里夫人那里读书,是阿娘生前的心愿。”   “好。”苏敬禾最终低声应道。   过了几日,苏莹娘被父亲勒令回吴家。苏绾绾起身,侍女一边服侍她洗漱,一边笑道:“小娘子,二郎一大早就来了,说今日不必理家,他要带小娘子出门。”   “去何处?”苏绾绾问。   “去肖家,拜访百里夫人。”侍女回答道,“二郎说,小娘子若有什么得意之作,可一并带去。”   苏绾绾一愣。   她收拾妥当,上了马车,苏敬禾仍旧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,随行在马车左右。   “二兄。”苏绾绾掀开车帘,“百里夫人闭门多年,竟愿意见客了?”   苏敬禾骑着马,笑道:“百里夫人虽闭门谢客,但她的夫君肖公可是偶尔会外出交际的。我寻了肖大郎说项,又给肖家递了拜帖,言明要携妹拜访,肖家应了。”   苏绾绾心跳略微加速,说了一声“多谢二兄”,又端坐在车厢内,拿出自己的文章。   她太明白苏敬禾的意思了。天下最有名的两个大儒,一是百里夫人,另一个就是白鹭书院的山长。   白鹭书院山长一生都没有出仕,收下郁行安之后,就不再收弟子。   而百里夫人,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她是高宗最为倚重的女官,曾被民间称为“女相”。   她的算学极为出众,主持过几项重要的水利工程,还曾掌管高宗诏令的施行。   苏绾绾拿着自己的纸卷,心想,二兄为自己如此费心,可自己写下的这些东西,能够打动百里夫人吗?   “扶枝,到了。”苏敬禾道。   苏绾绾下了马车,肖家的门房迎出来,笑着请他们入内。   很快,两人便见到了百里夫人的夫君——肖公。   肖公已近古稀之年,神色和蔼,让侍女煎茶。   苏敬禾和他寒暄半日,拿出苏绾绾的纸卷,委婉地表达想携妹拜访百里夫人的意思。   肖公接过苏敬禾递来的纸卷,笑眯眯的,没有应好,也没有应不好。   又聊了半日,他让儿子肖大郎过来接待,自己找借口离开。   肖大郎已经定了亲,他跪坐在苏敬禾对面,给两人倒茶。偶然抬头看见苏绾绾,只觉眼前一亮。   他连忙低下头,在心中不停默念未过门的妻子的名字,不敢再看。   肖公拿着纸卷去了自己的书房,看见郁行安,笑道:“还没走么?”   郁行安站起身,温和道:“老师命我每日过来拜访,肖公有事暂离,我不敢贸然告辞。”   郁行安的老师,曾是肖公和百里夫人的至交好友。   肖公摇头,明白昔日好友为何要派这个弟子过来了。   这样一个温和出众的后生,一连来了一个多月,他时隔多年的火气,早已渐渐消了。   他请郁行安坐下,说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是有人想造访拙荆。你也知道,拙荆多年不见客,我总要替她把把关。”   肖公一边说,一边将苏绾绾的纸卷从帙袋中抽出来。他眼睛有些花了,将那纸卷凑到直棂窗下,细细看着。   郁行安始终耐心地等待。   他离开白鹭书院之前,老师说:“老师一身学问,已尽数教给了你,唯有一事,我当年确实做得不好……阆都的肖家,你有空便去坐坐。肖公是赤诚之人,你坐上一个月,他看见你,便会慢慢消气。再过二十个月,他便会待你如同亲子侄了。”   虽然据郁行安听见的传闻,似乎是肖公对不起老师。   但他并没有探问老师的秘辛,只是依照嘱托,每日过来坐坐,喝茶谈天。   上回去金鸟寺,也是肖公提起想要一枚主持开光的平安符。   他便将郁四娘也带去,向金鸟寺主持求了两枚,一枚赠肖公,另一枚戴在郁四娘身上。   肖公看完纸卷,转头看见郁行安仍跽坐在榻上,果然非常高兴。   肖公道:“如今有耐心的郎君不多了,各个都想着踢蹴鞠、打马球,不肯好好读书,更不肯费心去求什么平安符。   “礼和,人人都说你文章做得好,你来看看,这篇做得如何?”   他将苏绾绾的纸卷递给郁行安。   这纸卷是黄色的,没有署名。郁行安慢慢往左展开,一列列墨迹出现在他眼前。   很工整的字,雅致细密,又有筋骨。   他并没有猜测这是谁的作品,只是慢而细致地看着,看完又读了一遍。   之后,郁行安卷起它,思索片刻,客观评价:“结构分明,算学造诣很深,来日必成大器。”   肖公笑道:“能得你这样一句点评,可见此人才学确实出众。”   他将纸卷放回帙袋里,唤来一个侍女,吩咐道:“将此物拿给夫人,问问她是否要见。”   侍女应好,转身去办。   肖公似乎起了谈性,见茶水颜色淡了,又重新煎一釜茶,倒入郁行安的青瓷茶碗中。   郁行安端起茶碗,才啜了几口,便见到窗外春深花浓,苏绾绾被肖家的侍女引着,裙摆逶迤,一路往内室而去。 第7章 渊河   郁行安视线定住。   今日风和日丽,春深似海。苏绾绾梳着双鬟,上着夹缬窄袖衫,下穿细条间裙,身披天青色画帛。   肖家庭院中种了牡丹和芍药,芍药未开,牡丹却已经盛绽。   她走过庭院时,身上的帔帛缓慢拂过花阴。   日光从直棂窗外射进来,将繁花的影子投在郁行安指尖。   花影随着她的走姿颤动,郁行安指尖的光影也跟着移动。   他望了片刻,垂下眼眸,呷了两口茶,对肖公赞道:“这茶水甚好。”   “是么?”肖公笑道,“既喜欢,以后便多过来喝茶。”   ……   苏绾绾被引入内室,百里夫人——百里嫊,已经坐在榻上等待。   百里嫊很老了,看上去已经将近七十岁。她梳着蝉鬓,身穿弧领上衣,外罩间色纱裙,神色慈祥可亲。   她就如同一个平凡的老妇人,从她的面容上,看不见当年令朝野畏惧的权势气焰,也看不见沉寂多年的悲哀颓废。   苏绾绾与她见礼,她将苏绾绾扶起,让她坐,又命侍女煎茶。   两人聊了许久,百里嫊携了她的手,和蔼道:“你的文章写得很好,我读了,很是喜欢。”   她从腕上褪下一个嵌宝石金镯,亲自戴在苏绾绾手上:“你今后若有空,可过来坐坐。”   苏绾绾恭敬道:“绾绾改日必再来拜见夫人。”   百里嫊含笑点头,又聊了片刻,面露倦色,苏绾绾适时告辞离开。   “如何了?”马车驶出肖家大门后,苏敬禾骑马跟在马车旁,关切问道。   “百里夫人让我今后可再来拜访。”苏绾绾道,“她还赠了我一个镯子。”   苏敬禾惊喜,忙道:“快让我看看。”   苏绾绾揭开车帘,苏敬禾策马上前,视线落在她手腕。   “这是高宗当年赐她的手镯吧?”苏敬禾看了片刻,惊叹道,“这上头的宝石我认得,是异域的贡品,异域诸国都已经多少年没来朝贡了?如今这宝石可是有价无市!”   苏绾绾放下车帘,微笑道:“还要多谢二兄为我费心奔走。”   “这没什么。”苏敬禾牵着缰绳,说道,“还是大姊先提的。扶枝,你算是赶上好时候了。”   百里嫊逐渐年迈,起了传道授业之心。又因她老迈,圣人疑心渐去。   这两样少其一,他们今日都不可能见到百里夫人。   苏敬禾越想越高兴,说道:“扶枝,我们得庆贺一番。如今天色尚早,我又正值休沐,带你去月锦楼吃你最爱的玉锦糕吧!”   苏绾绾不愿拂他的好意,笑道:“好,我正好得了月钱,今日便让我来做东道主吧。”   ……   天色渐晚,夜色四合。肖家的内室里,肖公为百里嫊宽衣,笑问道:“今日那小娘子如何?”   百里嫊迟疑片刻,说道:“极好。”   “如何好?”肖公将百里嫊的外裳挂在木施上,又让她坐在榻上,他轻轻为她按摩穴位。   百里嫊年轻时一心从政,曾去蓠州治水,双腿泡在大水中数月,落下风湿之症。   如今正值春季,天气潮寒,肖公担心她旧疾加重,连日来,也不假手他人,每天亲自为她按摩舒缓。   百里嫊靠在引枕上,回忆道:“今日那小娘子的文章颇有见地,谈到的方田问题新解法,倒是令我耳目一新。   “我让侍婢引她入内,却故意不提她的文章,东拉西扯,她也不急不躁。   “我再问她算学和政事,她无半点意外之色,应答有度,还懂揣度我的心意喜好,可见沉稳有急智。   “在此过程中,我故意不露喜怒,她面无惧色,一一作答,无一丝慌乱。”   “无一丝慌乱?”肖公笑道,“这可是真的?当年你那么威风,连我都不敢与你对望呢。”   百里嫊轻轻瞥他一眼:“或许是我老了,早已没了威望。”   “怎会?”肖公故意夸张地哄道,“我眼中的嫊娘,可是青春正好,让我又爱敬又畏惧呢。”   百里嫊轻推了他一下:“快休说这没羞没臊的话!”   肖公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:“然后呢?嫊娘,你且再说说那小娘子。”   百里嫊道:“方才说的那些倒也罢了,我最爱的是她的品性。夫君可还记得宗政家的事?”   “我自然记得。”肖公道,“可我们自家已是如此,如何敢拂崔仆射的意?只好遣大郎过去看看。”   百里嫊道:“我正是从大郎那里得知此事的。大郎说,原来早有人委婉帮了宗政公——是苏家二郎。”   “苏敬禾?”肖公面色古怪。   百里嫊道:“正是。我询问大郎此事细节。大郎从宗政公那里得知,苏二郎先是买了三卷书,给了三千两,说要拿回去给妹妹看。当天,苏二郎又回了宗政家,说银子也不要了,就当这三卷书寄放在苏家,哪日形势变好,宗政家记得去取。宗政公的为人你也知道,苏家既这样说,他便不肯要这三千两。两家互相推让了许久呢。”   肖公:“你的意思是,这事是今日来的那小娘子授意的?”   “正是。”百里嫊道,“我观她文章,知她是有才之人。有才之人都爱书,见书如见珍宝。她面对世间罕见之书卷,却不泯良心,可见品性高洁,意志坚定,不愿趁人之危。”   “夫君。”百里嫊道,“这样一个颇有见地、沉着有度、胆色过人、品性高洁之人,偏又年岁正小……我问了,她才及笄不久。若非我如今这境况,恐怕会将她收作弟子……”   肖公笑道:“怎么?你夸了她半日,原来不想将她收作弟子?那你近日叹什么气?”   百里嫊沉吟不语。   肖公知道她的顾虑,一边为她按摩,一边慢悠悠道:“嫊娘,你知道么?你昨日又做梦了。”   “是么?”百里嫊道,“我梦见了什么?”   “我如何知道你梦见了什么!”肖公按摩的力气一重,听她嘶声,连忙放轻力道,“我只听见你在梦中说:‘圣人,诛贼!’”   烛火摇曳,印在百里嫊的脸上。她陷入缄默。   在她最为意气风发的几十年,每日伴随高宗左右,就连群臣奏折,高宗有时也会询问她的见解。   众人对她趋之若鹜,连远在西南道的百里家族,阍室都人流不绝。   后来,她的政治生命随着高宗驾崩而走到尽头,还惹来圣人的忌惮。   她困于内宅,每日不是编纂算经,便是擦拭她的藏书。   她晚年时,偶尔登上阆都最高的山头,在上面盘桓至天黑,俯瞰整个繁华阆都,却只是回忆起当年的时光,再感到寂寞。   她再也不写策论了,她看见阆都依旧醉生梦死,大裕却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大裕。   贪官污吏横行,来朝贺的国家越来越少,就连狄人和西丹也敢频频来犯。   有时候她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,就像在看着已经消逝的大裕王朝。   她不记得自己的梦了,她在梦里喊的圣人是谁?   是高宗,还是如今的圣人?要诛的贼又是谁?是狄人,是西丹人,还是阆都的贪官蠹役?   肖公见百里嫊面露怅惘,连忙笑着劝解道:“嫊娘,你看,你和苏家的这小娘子很有缘分嘛。她姓氏为苏,你大名为嫊,这音征这么相近,你又对她赞不绝口——连郁二郎看了她的文章,都称赞有加呢。这岂不是天赐的弟子?你哪怕不想收她,时时传她过来说说话,把她拿去玩一玩,不也比每日枯坐有趣?”   百里嫊瞪他:“这和音征有何关系?再说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娘子,岂是用来玩的?”   “是,是。”肖公立刻改变口风,“你便把她叫过来,随便教她几句,她也高兴,你也解闷,岂不两相得宜?”   百里嫊犹豫。   许久后,她说道:“我已跟她说,日后可再来造访了。且再看看吧。我断然不能随便一教,若她果真要学,我是要收她入门的。”   ……   苏绾绾并不知百里嫊和肖公的这番夜谈。   时光如水,光阴变幻。苏绾绾再去拜谒了百里嫊几次,百里嫊的态度逐渐热络,转眼便到了上巳节的前一日。   每年的上巳节,是阆都一件难得的盛事。   在这一天,阆都众人几乎倾城而出,一起去水边祓禊,驱邪避灾,顺便赏景玩乐。   虽然通常来说,众人是去水边赏景玩乐,顺便驱邪避灾……   百里嫊说她不去,但根据时下流行的装束,仔细地给苏绾绾搭配服饰颜色,还亲自为她绘了一朵小小的牡丹花钿。   “我当年也是引领阆都风潮之人。”百里嫊笑道。   苏绾绾应好,拿着铜镜,凝望自己额上的花钿:“很美,多谢百里夫人。”   百里嫊道:“日后不必唤我‘百里夫人’了,你可唤我‘老师’。”   苏绾绾一愣,失神了片刻,便迅速放下镜子,说道:“老师高才,请受学生一拜。”   百里嫊端坐着受了这个礼,又说道:“还需有更正式的拜师仪式才行。你先去踏青吧,后日再过来,我命人做足准备。”   苏绾绾应好,百里嫊道:“你前些日子对我说,阆都的小娘子依旧时常骑马?”   苏绾绾应是。   百里嫊笑道:“骑马去吧,这么美的小娘子,可要在上巳节让众人好好地瞧一瞧。”   苏绾绾迟疑须臾,应了好。上巳节那天,苏绾绾骑马出行。   这是一匹白色的马,是阿娘还在世时,亲自为她选的。   当她穿着百里嫊推荐的装束,骑着白马,和相熟的几个小娘子一同去往阆都外的渊河河畔时,众人果然轰动了。   无数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,人潮开始往这儿挤,苏敬禾一边帮她驱开人流,一边道:“扶枝,难得见你骑马。”   “老师提议的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老师?”苏敬禾怔了片刻,“她收你为徒了?”   “还未行正式的拜师礼……”苏绾绾道。   苏敬禾已是错愕万分,与苏绾绾同行的小娘子纷纷探问:“扶枝的新老师是何人?之前的西席不是说教不了扶枝了么?”   苏绾绾正想遮掩,苏敬禾便说:“是百里夫人。”   小娘子们齐齐露出震惊的神色,半晌后,一个小娘子道:“早知百里夫人还收弟子,我便好好读书了。”   另一个小娘子问:“传闻百里夫人威望素着,不苟言笑,可是真的?”   “不是……”苏绾绾道,“她很和蔼……”   众人惊叹了一声。他们一边闲聊,一边骑马走去。   坐在渊河畔最高的画楼上的圣人,遥望着阆都的盛景,敏锐地发现从东边到渊河的路上,出现了小片的骚动。   阆都东贵而西富,这是哪个高门的漂亮娘子或俊俏郎君骑马出行了?   圣人这样想着,却已经无暇他顾了。他的头好痛,这是他的宿疾。   但他不愿让臣子看见自己的虚弱,便笑道:“每年上巳节,你们都随吾在紫云楼玩乐,有什么趣味?都下去吧,去楼下玩玩。你们中也有新科的进士,那么多漂亮的小娘子都等着捉婿呢。”   官员们纷纷奉承,不愿离开。圣人坚持两句,众人明白了圣人心意,一一退下。   郁行安是最后一个走的,他坐的位置离圣人最近。   他已看出了圣人的不适,但见圣人强撑,便只作不知,恭敬道:“圣人,微臣告退了。”   “去吧。”圣人道,“你今日的诗做得很好,去楼下看了盛景,明日再做两首诗给吾看看。还有你提议的改革之事,朕觉得可行,只是细节还需略作斟酌……”   他不知不觉换了称呼,但头疼实在难忍,停了片刻,便不说了,挥挥手,让郁行安退下。   郁行安慢慢地退下去,出了紫云楼。   扑面而来的是繁华的盛世气息,渊河像一条一望无际的玉带,从阆都的南面蜿蜒而过。   河畔立起了无数的帷幕,人流如织,摩肩擦踵。   郁行安立了片刻,随从牵来马,问他要去何处。   他问:“郁家可在河畔有位置?”   随从笑道:“有,都布置好了!郎君是要去寻四娘?”   郁行安点头,随从便牵马带他去。   一路亭台楼阁无数,许多达官贵人在此设宴欢饮。一些人看见他,便遣人来问:“郁翰林,前几日给你发了请柬,可要进去坐坐?”   他逐一推辞。   他才来阆都不久,但或许是由于圣人看重他,在二十几天以前,他就开始收到上巳节的请柬。   截至昨日,他一共收到了九十二张来自不同人家的请柬。   他不想去,肖公听闻此事后,笑道:“你风头竟这么盛,比今年的新科状元收到的请柬还多!我劝你最好是去瞧一瞧。阆都的上巳节,可是小娘子和小郎君的相看盛会。你去各家转一转,被娘子们评鉴一番,说不定能选回一个心仪的妻子。”   “郎君,到了。”随从停下脚步。   郁行安抬眸,看见自家占了一处草坪,设了帐幕,但帐幕中只有几个侍女,郁四娘并不在里面。   他转头四顾,很快被东面一处夸张的场景攫取了注意力。   无数人潮向着那个方向涌去,有人喊着:“苏三娘来了,她今日骑马!”   这些人有穿粗布衣裳的,但更多的是衣衫华丽的郎君。他们手上拿着牡丹、芍药、香草、柳枝,一路朝那个地方挤去。   人太多了,他们只能挤,但挤得不亦乐乎。   郁行安骑着马,所在的地势又高,视野极好。   他看见有人红着脸和苏绾绾搭话,有人亲吻她的马的尾巴再偷偷溜走,有人递给她牡丹、芍药、香草、柳枝。   甚至还有送一束荠菜花的。   苏绾绾并不理会这些郎君,偶尔会接过某个小娘子赠送的花草,对小娘子微笑致谢。   每当此时,她周围的人群就会轻微骚动。   她骑着马,小心地不踩踏到人流,慢慢靠近苏家帐幕,随后下马进去。   苏家的帐幕围了三面,但朝着渊河的那一面是敞开的——否则无法赏景。   郁行安看不见帐幕内的场景了,他想着骚乱应该到此为止,便看见郎君们拥挤喧嘶,说了什么话。   很快,许多人家的仆人撑来竹筏。这些竹筏连成一片,像是倾倒在渊河的颜料。   许多郎君上了竹筏,他们亲自撑一根长篙,动作很不熟练。   郁行安视线定住,心中有了预感。   果然,当这些竹筏顺着渊河河水,漂到苏家帐幕附近时,不约而同地翻了。 第8章 风大   郁行安望着那些假装不熟水性、却故意在苏家帐幕前扑腾的郎君们,陷入长久的寂静。   他想起了自己骑马过街时,曾被扔过的花朵。   他时常偶遇的,弹奏各种乐器的小娘子、摔倒的小娘子、寻不到东西的小娘子……   他忽然意识到,由于礼教的束缚,小娘子比郎君们收敛许多。   他正沉思着,郁四娘拿着一束蔫巴巴的荠菜花,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,满头大汗地回来。   “四妹。”郁行安看见她,“你去了何处?”   郁四娘道:“我去给苏三娘送花了……”  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荠菜花上。郁四娘太矮了,她的这束花已经被人潮挤得没了鲜花的模样。   郁行安陷入缄默,良久后,他对随从道:“去寻执金吾,让他加派人手,别让人被踩死了,尤其照看个子矮的、年纪小的、身体弱的,还有摔倒在地的。”   随从应是,前去传话。郁行安看了一眼在河水假意扑腾的郎君们,没有再开口。   郁四娘在他身旁站了半晌,巴巴地解释道:“我见大家那样热烈地涌过去,不知为何,我忽然也想送花……二兄,你别不高兴,我也给你留了一束荠菜花。”   “我没有不高兴。”   “哦。”郁四娘应了一声,不知道说什么了。   郁行安望着水波里跃动的日光,过了一会儿,见她还站在身旁,便示意她进帐幕里坐。   又见侍女给她擦汗。   他等待她脸上的汗水被擦干净,才问道:“为何喜欢苏三娘?还挤在人堆里给她送花?你不是见过她么?”   上回在金鸟寺山脚下,她小声嘟囔的几句话,郁行安没有问。   如今,他意识到,四妹含糊说出那些话,也许是期待他询问的。   郁四娘听了他的问话,双眸果然微微亮起:“阿兄,我觉得苏三娘很美!”   “嗯。”   郁四娘似乎看出他的心思,解释道:“阿兄,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。我是说,她会很认真地看我的眼睛。”   “看你的眼睛?”郁行安望向她的眼睛。   “是啊,阿兄。”郁四娘勇敢地跟他对视,“在河西道的时候,堂姊妹们都有各自的闺中密友,不怎么和我说话……我随你来了阆都,你也很少问我的事情。阿兄,方才你先看了我手里的荠菜花,随后看了河水里的郎君,再看水波,再看侍女给我擦汗的帕子……”   郁行安明白她的意思了。   他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,等待她进行总结。   郁四娘并没有总结出什么来,她磕绊了一会儿,说道:“我初见她时提了粱知周,回去后,乳母告诉我提他不对。但苏三娘当时并没有生我的气,还很美地看着我,我很喜欢。方才她接了几个小娘子赠的香草,也看着那些小娘子道谢。我很喜欢她看人的模样,我想,难怪许多人都说她很美……”   郁四娘的词汇匮乏在此时展露无遗。   郁行安忽然想询问她读书的事,但难得此时气氛正好。   他又想起来自己那日在肖家读过的文章,虽是议论算学的,但笔力深厚,可见苏三娘才学不浅。   他道:“你说得很好。前段时日苏家送来一些礼物,你可收到了?”   “收到了。”郁四娘道,“一些笔墨纸砚,还有阆都的一些小玩意儿。阿兄,里面那支笔是赠你的。”   郁行安颔首,说道:“可见苏三娘也是喜欢你的。你若想亲近她,倒也不必挤这人潮,我帮你投了帖子去拜会,可好?”   郁四娘双眸睁大,随后慢慢抓住裙上的褶皱:“当然好。只是阿兄,我去了苏家,和她聊什么呢?我上回聊的话题,乳母就说我聊得不对。”   “苏三娘是有才之人。”郁行安微微一笑,“你和她多聊学问,再带上几卷珍本,她必会欢喜。”   有才的、被猜到爱珍本的苏绾绾,无言地看着渊河里扑腾的郎君。   她看了一会儿,抬头望天,随后让侍女拿来一个帷帽,打算戴上去。   “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?”苏敬禾在一旁看见,纳罕道,“自寿和年间起,阆都的小娘子们都不戴它了,你今日竟还特地备了。”   “我打算去寻亲近的几家小娘子说说话。”苏绾绾道,“今日风好大,吹得我脸疼。”   苏敬禾听她脸疼,便不拦了,又吩咐侍女们好生跟着她。   渊河畔的帐幕连成一片,遮天蔽日,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坐在一处高亭中,被众人簇拥,听着水声潺潺和丝竹之声。   他不耐烦这些酬酢,老实说,这么多人奉承他,也就吴仁道的奉承还算让他欢喜。吴仁道可真会奉承人啊。   崔宏舟随意地想着,视线投到亭外,看见一个小娘子头戴帷帽,穿越人潮而去。   他拿着酒盏的手,一下子就停住了。 第9章 翻雪   吴仁道见崔宏舟面色有异,凑上去笑道:“崔仆射在看什么?——是那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么?”   崔宏舟道:“正是。我有心求娶,这户人家却不肯应,也不知他们要将这小娘子许给何人。”   吴仁道没有认出苏绾绾,他沉吟片刻,说道:   “这人家不肯应,想来是要将小娘子嫁入高门的。可崔仆射您的权势已如此炙手可热,比您更高的门第,恐怕也没有几家。”   “我也是如此作想。”崔宏舟道,“可那最高的门第,病怏怏的,也不知有几年活头。”   这话有些犯忌讳,吴仁道不敢接,笑道:“您若一心要求娶,说难也难,说容易也容易。”   “哦?”   吴仁道犹豫须臾,说道:“这样年轻的小娘子,都是春心萌动之时。您若多救她几次,她必将您视作命中的大英雄了。   “到时候,小娘子在家中一闹,她父母必怕闹出事故。您门第又好,人又出众,又诚心求娶,那家人如何不应?”   崔宏舟心思飞转,领会了他的意思。他含笑拍了拍吴仁道的肩膀,朝他举起杯盏:“还是乐山知晓为我解忧。”   乐山是吴仁道的字。   吴仁道连忙敬他一杯,笑道:“哪里哪里,这皆是下官本分。”   日头偏西,娘子和郎君们骑马离去。李白桃红,烟柳成荫,交织成一幅雅致诗意的阆都春日图。   “扶枝,怎还不走?”相熟的小娘子们问她。   “你们先去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随后再走。”   小娘子们都知她是不想再引起骚乱,皆是嬉笑几句,又和她开了玩笑,方才慢慢离开。   苏敬禾在苏绾绾身旁陪她:“扶枝,倒也不必等这么晚。虽说阆都解了宵禁,但回去路上天都黑了,有什么意思?”   苏绾绾坐在自己帐幕里,河水里扑腾的郎君们早已走了。她道:“今日挤过来的人太多了,我出门之前,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。”   苏敬禾望向她,笑道:“你长大了,比从前更美,围观之人自然更多些。”   苏绾绾摇头:“我今日见一个小娘子被挤在人潮,跌跌撞撞,好生可怜,真担心她被人踩死。”   苏敬禾蹙眉:“还是你心细。既然如此,我们便多等一会儿吧,若是果真有人被踩死,到底不详……”   太阳一寸寸沉下去,在渊河上镀出金光。在河流的下游,郁行安也没走。   他没有去赴那九十二户人家的宴会,只挑出需要交好的人家,让随从去告了罪。   之后,圣人又召他去说了一会儿话。   郁四娘回来看见他,问道:“阿兄,我们可要回家去?”   “再等等。”郁行安道,“若再生骚乱,我在此处,金吾卫也会更用心些。”   郁四娘被说服了,在他身边坐下。   苏绾绾始终没走,郁行安便坐在河边,望着河面上的粼粼金光。   两人一个坐于渊河上流,一个坐于渊河下流,隔着两百丈左右的距离,目光所及,是同一轮落日,同一条河流的波光。   过了半个时辰,人流渐少,苏家兄妹要离开,他也命随从牵来马。   ……   苏敬禾手握缰绳:“这天都快黑了。扶枝,不如我们骑快些,比比谁先到家。”   “好啊。”苏绾绾抚摸着自己的白马,总感觉它今日有些焦躁,“好久没比了,二兄,你可还让我?”   “扶枝,你已长大了,我可不让你。”苏敬禾笑道,“再让你,我可得输了。”   他说着,一扬马鞭,抽在马屁股上,他的枣红色大马率先疾驰而去。   周围的侍女护卫皆是笑:“小娘子,二郎这是诓您呢!”   苏绾绾也不恼,她轻轻地一夹马肚,温和道:“翻雪,咱们快走,追上他。”  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,白马翻雪就直冲出去,苏绾绾身后的侍女护卫纷纷惊呼:   “三娘!”   “小娘子!”   黄昏的风陡然化作刀子,直往苏绾绾的脸上扑。她听见身后响起无数的马蹄声,应是侍女和护卫们骑马追了上来。   但翻雪是千里挑一的好马,速度太快了。   它弓紧身子,甩开众人,它平日最怕踩到人的,今天看见前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妪,竟也不管不顾,直冲上去。   “翻雪,翻雪。”苏绾绾伏在马背上,一边安抚它,一边向左扯动缰绳。   左右两侧都是树林,不知翻雪是不是真的听懂了,竟果真绕开这个老妪。但它没有按照指令奔向左侧,而是奔向右侧树林。   “怎朝着右边树林去了?”崔宏舟蹙眉,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,本来等着英雄救美。   吴仁道已经认出苏绾绾了,他擦了擦汗,暗自后悔自己出的馊主意,强笑道:“苏三娘向来心慈,兴许方才是担心踏伤那个老妪。”   “区区一个老妪,何须在意!”崔宏舟语气不满,挥动马鞭,打算追上去。   这时,吴仁道看见郁行安骑着马,跟进树林。   黄昏的风拂过他衣角,他骑在马背上,姿势很稳,面如美玉,姿态高洁。   吴仁道心念万转,他想起苏莹娘控诉的泪光,不知怎的,竟不知不觉说了几句废话: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  “阆都城外的树林没有猛禽,但那些细碎的枝桠也够人受的。   “眼看天就要黑了,也不知崔仆射待会儿如何带苏三娘出来。   “对了,右侧树林里头似乎还有一处悬崖,崔仆射要当心。”   崔宏舟本来都要跟上去了,听吴仁道开口,想到吴仁道向来擅察言观色、关键时候只说要紧之事,便放慢马速。   他耐心听着,结果就听见这三句人尽皆知之事?   就这须臾的停顿,眼看郁行安冲得老远,不一会儿,苏家众多的侍女健仆也跟着骑马冲进去。   崔宏舟气得抽了吴仁道一鞭子,没空多说,也骑马飞奔而去。   马蹄声细碎,吴仁道一边注视这些骏马扬起的灰尘,一边摸了摸手臂上的鞭痕——他刚才用手臂挡了一下。   “主人,你无事吧?”随从在旁问道。   “无事。”吴仁道问随从,“倘若你是小娘子,你是喜欢郁翰林,还是喜欢崔仆射?”   随从张口结舌,半晌道:“郁翰林吧?”   “为何?”   阿草努力地思索少顷:“郁翰林更年轻,更好看,看上去也没那么凶,不会随便拿鞭子抽人。”   吴仁道点点头,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苏莹娘的泪光。他皱眉,紧紧地握住马鞭,本想骑马跟上,最后又勒住了缰绳。   ……   苏绾绾握着缰绳,很快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。这是马腹被低矮枝桠划伤的味道。   周围的景色向后疾驰,化作残影。   她感觉到了翻雪的不安,一边轻声安抚,一边稳住身形,拉扯缰绳,试图让马速降下来。   “苏小娘子!”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。   很动听的声音,清冷低浅,如玉石碰撞。   苏绾绾想起来,自己听过这道声音。在牡丹宴那日,梨花树旁,他说未曾。   她无暇回头,听见郁行安说:“苏小娘子,此马已发狂,你身上可有匕首?将它刺死!”   “不。”她说。   这是阿娘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。她驭马技术好,只要给她时间,她必能慢慢让它安静下来。   “小娘子,我入阆都时经过此林,前方是悬崖。”郁行安的声音越来越近。   苏绾绾心中猛然一缩,她连忙拉扯缰绳,但翻雪再也不听她的指令,不管不顾,一定要朝前方去。   在这个刹那,苏绾绾的脑海像走马灯一样,闪过无数画面。   阿娘温柔的教导,大姊善意的目光,二兄调皮的玩笑,还有百里夫人轻轻点在她额上的一朵花钿。   她眨了两下眼睛,最后摸了一下翻雪的鬃毛,将双脚从马镫中抽出来,俯下身子,顺着马身往下翻。   郁行安发现她要下马,忙纵马上前,与苏绾绾并驾齐驱,说道:“小娘子!将手递给我!”   苏绾绾目光略有犹疑,在疾驰的马背上将她接过去,需要极强的力量和驭马之术。稍有不慎,两人必将受伤。   她彷徨片刻,想到众人对郁行安的肯定,将手伸出去。   郁行安放开缰绳,握住她的手,随后揽住她的腰。   苏绾绾感觉自己的身体倏然被抱起,下一瞬,她到了郁行安的马背上。 第10章 赠马   翻雪疾驰而去,郁行安的手还搭在苏绾绾腰上,苏绾绾似乎不太适应,略动了动。   郁行安垂眸,道一声“失礼”,将手收回来。   今日晴光正好,红日西坠,春风拂过枝桠,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声响。   苏绾绾的乌发被风吹拂,一缕发丝缠在他脸上。   郁行安闭了一下眼睛,将这缕发丝拿下来,问道:“为何不愿刺死方才那匹白马?”   “那是我阿娘赠的。”苏绾绾道。   她嗓音很轻,尾音微软,像一道琴音响在他耳边。   “从马背上翻下来很疼,你不怕疼吗?”郁行安握着缰绳,控制着自己的马,让它慢慢减速。   马动了动耳朵,听话地缓下步伐。   “怕。”苏绾绾道。   但因为是阿娘赠的马,所以宁愿从马背上护住头颅、蜷住四肢地翻下来,也不愿意亲手刺死。   郁行安领会了她的意思。他停顿少顷,安慰道:“ 那匹马未必会出事,兴许撞到树上,也未可知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。   春风如缎带,将她的发丝往后吹,有些被轻掠到他脸上。他将这些发丝拂下,闻到很淡的绿萼梅香,若有似无,无处寻觅。   马速正好变得极慢,她一手抓住马鞍,一边转过身,说道:“多谢……”   两人视线对上。   皆是齐齐一愣。   这个距离太近了,郁行安看见她琥珀色的双眸,眼尾微翘,通透明亮。   他握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看见她垂下眼眸,将自己散落的几缕发丝顺到身前,转过身,说道:“多谢郁翰林搭救。”   “无妨。”许久之后,郁行安才温和应了一声。   马最终停下来,郁行安先下了马,随后朝她伸出手:“要我扶你么?”   “不用。”苏绾绾连忙拒绝。她踩在马镫上,从马背上熟练地滑下来。   郁行安见她稳稳落到地上,便守礼地往后退了几步,站得离她远一些。   不久之后,崔宏舟循着痕迹赶来了,见这两人站在一起,虽隔了几步,他仍然忍不住咬了咬牙,强笑道:“苏小娘子,你可安好?方才见你的马忽然发狂,我一时心急,忙跟了上来。”   苏绾绾停住,不知如何作答。郁行安停了停,说道:“崔仆射竟也未走么?没想到这阆都城外的景致也让人流连忘返。”   郁行安年纪轻轻,却已处尊居显。崔宏舟暗道晦气,不好不回。两人周旋许久,崔宏舟好几次将话题引到苏绾绾身上,都被郁行安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。   再过一会儿,苏家的侍女护卫们也都赶来了。他们骑的都是最普通的马,因此速度不如三人的良驹。   郁行安便和苏家人告辞。   崔宏舟笑道:“我送小娘子回家。”   郁行安道:“我还有些事欲与崔仆射详谈……”   郁行安提起朝堂之事,温和有度。崔宏舟眼睁睁看着苏家人骑马而去,不由微微色变。   苏绾绾骑着一匹侍女让出来的马,走到半路,遇上了二兄苏敬禾。   苏敬禾正急得满头大汗,看见她,连忙策马上前,问道:“扶枝你可还好?出了何事?”   苏绾绾将事情跟他说了,又道:“我留了几个护卫在城外,让他们去寻翻雪,也不知它如今是死是活……”   苏敬禾的脸色已是一片赫然,他上下打量,一叠声问她可有受伤,又关切了她几句,一路护送她回府。   到了府中,他下马,对仆人吩咐道:“将这事查清楚,究竟是谁要对三娘不利!”   众仆噤若寒蝉,齐齐应是。   到了晚间,苏家众人都听闻苏绾绾惊马之事。郭夫人和庶妹们细细关切她,其中一个庶妹赠了她一双绣鞋。   翌日,护卫回来说翻雪已经摔落山崖。苏绾绾命人好生安葬,庶出的大兄听说了这件事,给苏绾绾送了一匹马,巧和的是,襄王府也送来了一匹马。   襄王是圣人的第四个皇子,近日被圣人派去山北道。他大概对王府众人下了什么奇怪的命令,所以襄王府一听说苏绾绾惊马,一大早就巴巴地送马过来。   苏绾绾对襄王府的人道:“无功不受禄,襄王殿下的马,我愧不敢受。还请带回去吧。”   襄王府的人笑道:“小娘子若怜惜阿奴,还请将这马收下。”   与此同时,郁四娘也在自家马厩打转。   “这匹马毛发美,这匹马长得还行……”郁四娘道,“将哪匹马赠给苏三娘更好呢?”   郁行安负手跟在郁四娘身旁,目光从这些马匹上一一扫过。   他才从宫中回来,就听见郁四娘说要给苏绾绾选马。   往日里,郁四娘说要送谁礼物,他应一声“好”,也就随她去了。   今日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,他也跟了过来,还随着郁四娘在马厩转了半天。   “选那匹白色的。”郁行安平静道。   “为何?”郁四娘转头看郁行安,“阿兄,我更心仪最左边的三花马,你看它多威风啊,苏三娘骑着它,一定好看。”   “白色那匹更矮些,性情也温和,适合小娘子骑乘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何况,这匹马和苏绾绾原先骑的“翻雪”有几分相像,若是翻雪没找回来,这匹马或许可以略解她的郁郁之情。   郁四娘听他这样说,便命人将白马送去苏府:“跟苏三娘说,我得了空再去看望她,我今日还要念书。”   阿兄就这点不好。郁四娘心想。   自从昨日踏青回来,郁行安便问了她读书之事,她从前总是装头疼不读,如今被他淡然的目光一扫,不知怎的,竟心虚起来,不敢再敷衍读书了。   郁家的马送过去时,苏绾绾正和苏敬禾在马厩看马。   苏绾绾道:“襄王府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将马带走。二兄,我心下寻思,还是将马退回去才好。”   苏敬禾如何不知道襄王司马昪的心思?他们一处长大,他眼看着司马昪凝望苏绾绾的目光一年年地变了。   但既然苏绾绾不喜,苏敬禾也没有二话:“我这便遣人送回去,随意收人礼物确实不好。这襄王殿下是个郎君,又不是哪家小娘子,没的惹出许多麻烦……”   正说到这里,马奴便牵一匹白马过来,管事笑道:“二郎,三娘,郁家四娘命人送了一匹马来,您看……”   “郁四娘?”苏敬禾啧啧称奇,“扶枝,你这受惊一回,收到的马都要让我羡慕了。”   他上前打量那匹白马:“马鞍不比襄王府那匹华丽,这马身高度却正好,瞧着也温顺,适合女子骑乘,郁四娘是用了心的。”   “既如此,便收下吧。”苏绾绾不知这匹马是郁行安所选,只觉得这匹马纯白无暇,十分迎合她的喜好,郁四娘真是心细如尘。   她对侍女道:“将襄王府的马退回去,再将我那两支宣城紫毫笔装好,赠与郁四娘。”   侍女应是,转身去办。   郁行安选的白马被牵入马厩,它无知无觉地环顾四周,抖了抖耳朵,最后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,轻轻打了个喷鼻。 第11章 攥紧   崔宏舟揉了揉眉心,将他生母——兰姨娘的信件丢到一旁。   “姨娘的信,日后不必再送来给我瞧了。”他对随从道。   随从应是,犹豫半日,仍未离开。   崔宏舟抬头问道:“还有何事?”   随从道:“郎君料事如神,那郁家果然和苏家有来往。”   崔宏舟:“是何来往?”   随从道:“郁家今日往苏家送了一匹白马,奴细细打听,据闻是郁四娘赠予苏三娘的……奴打听之时,似是被郁府之人察觉,郁家下人上前,对奴……说了一句话……”   崔宏舟皱眉:“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,郁家说了什么话?”   “郁家劝郎君,莫要做亏心事。”   崔宏舟如遭雷击,眉头拧紧,半晌后,慢慢道:“是了……他确实有底气说这样的话。”   郁家二郎郁行安,少时便闻名天下。西丹国侵西南道之时,崔节度使还在惶惑不安,对他说又要狼烟四起,郁行安便得了白鹭书院山长的首肯,前往阵前游说西丹国王子。   崔宏舟读过嫡长兄崔节度使的来信,但仍然无法想像郁行安是如何做到的。   他怎么能站在万军之中而面不改色?他怎么能凭藉西丹、狄人、大裕的微妙关系,便说动西丹国转圜心思?   崔宏舟还记得,自己年幼时听说,白鹭书院山长修的是治国安邦之道,连高宗生前都对山长无比推崇。他便如同无数人一样,千方百计想要拜入山长门下,但很快,山长收下郁行安,宣称这是关门弟子。   崔宏舟不是没有质疑过山长的选择,但读过那封来信之后,他就明白,在朝堂上,自己无法与郁行安相争。   他靠着不光彩的手段,赢得圣人的提拔。但圣人倚重郁行安,完完全全是因为圣人慧眼识珠,发现此乃万里挑一的贤才。他便是再如何结党营私,又如何敌得过圣心所向之人?   “郎君?郎君?”随从在一旁道。   崔宏舟蓦然回神:“何事?”   随从小心翼翼道:“郎君之前设的局,可还要做下去?”   “不做了。”崔宏舟将手抚上自己的眉,“我先前寻思,苏三娘的父亲虽是太保,又有卫国公的爵位,却是虚衔,没什么好忌惮的。如今郁家站出来,我还得仔细斟酌才行。”   随从舒了一口气的模样。   崔宏舟却喃喃道:“就是不知,有什么绕过郁二郎的手段……”   随从怔然,盯着自家郎君,背后冒出冷汗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坐在听竹轩,翻了许久的书卷,侍女终于进来道:“阿郎起身了。”   侍女口中的“阿郎”,便是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。   苏绾绾带上早已准备好的束修,随苏居旦、苏敬禾一起去了肖家。   肖家早已准备好一间静室。苏家献上束修,苏绾绾行叩首之礼,听了百里嫊和肖公的一番教诲,算是入了百里嫊门下。   百里嫊轻抚苏绾绾发顶:“今后每日辰时过来听我讲学。”   “是。”苏绾绾应道。   出了肖家大门,苏居旦捻须笑道:“我虽喜爱柔婉女子,却没想到扶枝这样为我争脸。看来,柔婉女子适合做妻妾,自家女儿却要争气一些才好。”   苏绾绾无言。   苏敬禾左看右看,似是一时不知说什么。   苏居旦“呵呵”笑完,上了马车,对车夫道:“去平康坊。”   平康坊是阆都著名的烟花柳巷。   马车辘轳而走,苏敬禾连忙对苏绾绾笑一笑,让她不要介怀此事。他又拉着她去玩了半日,说道:“今后不必理家了,当以学业为上。”   苏绾绾应好。   苏敬禾果然有先见之明。   那天之后,百里嫊教的东西很多,极其细致,苏绾绾的课业也逐渐加重。   不久之后,进入孟夏,一天清晨,苏绾绾被雨声吵醒。   她睁开双眸,看见一等侍婢棠影正在掩窗子。   棠影转身,见她醒来,笑道:“阆都的夏日就是这点不好,这雨说下就下,倒将小娘子吵醒了。”   “是何时辰了?”苏绾绾问。   棠影道:“正好卯正一刻。”   苏绾绾说要起身,棠影忙命侍女们进来服侍她梳洗。   换衣裳时,一个侍女道:“小娘子来癸水了。”   众人一听,纷纷忙碌起来,擦脸的、煎药的、拿月布的……众人进出时格外小心,小心翼翼地掀帘子,避免让风吹到苏绾绾身上。   苏绾绾记得,从小都是这样。   小时候,她的身体比旁人更弱,精心养了十几年,才渐渐好了。   但众人仍旧当她孱弱多病,每次她来月事,众人都如临大敌,还要呈上几碗刘奉御开的药。   小侍女正好从正房回来,禀道:   “主人还未起身,夫人照常免了小娘子的请安。夫人说,今日雨大,若小娘子还要去肖家读书,便多穿一些,再带上几件可换的衣裳,避免淋湿了着凉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独自在听竹轩用过早膳,侍女棠影端过来一碗苦药。   苏绾绾接过,平静地喝了。   棠影拿出一盒蜜饯,笑问道:“小娘子可要吃些蜜饯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苏绾绾漱了口,又拿帕子擦拭唇角,一抬眼,见到棠影仍在望自己,便笑道,“你若嘴馋,拿些去吃也就罢了。”   棠影“哎”了一声,笑道:“还是小娘子知道疼人,婢子谢过小娘子。”   她将蜜饯盒子放下,服侍着苏绾绾出了门,又反覆叮嘱其他侍女好生打伞,才回到听竹轩。   擦拭桌案的小侍女瞅着蜜饯盒子,问道:   “棠影阿姊,你可是要吃蜜饯?分我两颗可好?”   棠影嗔了一句“小馋猫”,倒也真拿出十来颗,用自己的素色帕子包好,递给小侍女:   “拿去吧,干完活,洗干净手再吃!帕子记得还我!”   小侍女千恩万谢地接过:“棠影阿姊,你不吃么?”   “不吃。”棠影拿了桌上盛药的碗,径直掀起帘子去洗。   她何曾是馋了?小娘子总是以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。   棠影还记得,苏绾绾小时候又娇气,又怕吃苦,吃完药必定要吃蜜饯,还要人哄。   偏偏她好看又擅长撒娇,惹得人人都要来抱一抱、哄一哄她。连她们这些侍女被她闹得团团转,都生不起怨怼之心。   如今,她不闹人了,还沉稳会护人,喝药时面不改色,读书时风雨无阻。   棠影凝望大雨,笑着摇摇头,回了屋子,坐在胡床上,给苏绾绾打一个络子。  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,细密的风雨偶尔会从车帘缝隙钻进来。   她感觉有些冷了,小腹也有些痛,便将几卷书放在膝上,往后坐了坐,离车帘远些。   侍女道:“小娘子,你可还好?你的脸色有些白。”   “是么?”苏绾绾笑了笑,“兴许是刘奉御的药不太管用了,明日要请他来重新诊一诊才好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  侍女们一听就明白苏绾绾的意思,她们连忙挪了位置,帮苏绾绾挡住车帘外漏进来的风雨。   一个侍女问道:“小娘子可要回去,让婢子跟百里夫人告个假?这天气不太好,还是得在床上躺一躺。”   “我无事。”苏绾绾摇头,“读书岂有半途而废的?”   那侍女点点头,不久之后,车夫停下马车,隔着车帘道:“小娘子,到了。”   侍女们连忙揭开车帘,撑开伞,小心搀扶苏绾绾下了马车。   苏绾绾手持书卷,暗暗抵住疼痛的小腹,一抬头,却看见侍女们站在风扑来的方向,像是努力为她挡住风雨。   她不由发笑,还当她和从前一样羸弱么?何况,这样挡,用处也着实微弱。   一行人正准备入内,百里嫊身边的侍女水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来,看见苏绾绾,讶然道:“小娘子今日来得这么早么?”   苏绾绾点头:“今日雨大,担心误了时辰,便早些出门,不想到早了。”   水山连忙引她入内,笑道:“婢子正要去贵府呢。老夫人说,今日风大雨大,担心小娘子淋湿着凉,让婢子转告小娘子不必来了。不过,老夫人见到小娘子现如今来了,必会高兴。”   这是有目共睹的,随着苏绾绾的到来,百里嫊的兴致也一天天好起来,有时候还会侍弄牡丹——这是高宗生前最喜欢的花。   水山有心哄她高兴,一路说些趣话,又道今日郁翰林也不顾大雨来了。   走近月洞门时,苏绾绾一抬眼,果然看见郁行安带着两个小厮,正要经过此处。   今日云迷雾锁,烟雨氤氲,郁行安穿一袭竹青色圆领衫,手上执一把山水画油纸伞,背影挺直,如松如竹。   他听见动静,侧头望了一眼,便站住了,等苏绾绾走近,说道:“又遇见小娘子了,近来可安好?”   这样的偶遇和问话,在最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。   郁行安似乎常常来肖家拜访,有时候两人碰见,他仍是那副姿态闲雅的模样,停下脚步,礼貌问一声“小娘子安好”,她答一声“安好”,行一个万福礼,两人便擦肩而过。   今日她仍然行了个万福礼:“安好。郁翰林可好?”   郁行安说他很好,请她先过。   苏绾绾垂眸走过,听见侍女们撑着伞,一边为她挡住风雨,还要一边说道:“小娘子,仔细路滑。”   苏绾绾嘴上应着,手中拿著书,忽然脚底一滑,身子瞬间失去平衡,整个人往后倒去。   她下意识睁大眼睛,攥紧了手上的书卷。   下一瞬,她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。   苏绾绾猝然抬眸,看见郁行安右手撑一把油纸伞,左手扶住了她。   他眉眼很美,睫影微垂,视线正落在她身上。   见她望过来,他顿了顿,油纸伞向她倾斜,遮住了她,以及她珍重的书卷。 第12章 不同   雨点急促地打在伞面上,发出“辟里啪啦”的声响,转瞬之间,郁行安露在外头的半边肩膀,就被雨珠打湿。   竹青色沾水后变得更深,和伞面上的山水画相得益彰。他身上的味道很淡,像檀香木和雪松交织。   苏绾绾站直垂眸,将手放在惊惶失色的侍女手上,往后退了一步,退到自家伞下:“多谢。”   “无妨。”郁行安将自己的伞重新举好。   两人擦身而过,一个去往百里嫊所在的内室,一个去往肖公的书房。   小童子正站在书房门外的廊庑下,见他来,忙道:“主人在耳房煎茶呢。”   郁行安让小童子带他去,入了耳房,见肖公正眯着眼睛筛茶。   郁行安道:“肖公雅兴。”   肖公请他坐:“随便煎着玩玩罢了。”   说话间,小锅釜中的水开了,肖公一边加盐,一边和郁行安闲聊,说起了今日的骤雨。   两人聊了许久,分好茶,郁行安望见耳房里摆着冰盆,问道:“今年这么早就摆上冰盆了么?”   肖公拿着茶碗道:“可不是。今早还未下雨的时候,天气又闷又热。我和拙荆岁数大了,醒得早,闷热得受不了,想起今年陈节度使送了些冰,便命人取了一些出来。谁成想下雨了?嗐,白费了这些冰。”   “这算什么白费。”郁行安道,“您若喜欢,我也命人送些过来。”   肖公连连摆手:“难为你们都惦记着我和拙荆,不过不必了。”  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商人贩售的冰块和节度使,郁行安状似不经意道:“今日苏小娘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,许是不舒服。”   “哦,是么?你们又遇见了?”   “恰巧见过一面,打了声招呼。”   肖公点点头,两人又说起一些旁的事,之后挪去书房。   肖公惦记着郁行安说的话——他莫名提起一个小娘子,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。   两人互相交换最近的诗作之后,肖公在窗下,一边展开诗卷,一边对侍女道:“去看看老夫人在做什么,再看看苏小娘子如何。若苏小娘子不太舒服,你便多多用心。”   侍女应是,转身去内室。   肖公说完,瞥了一眼郁行安。   他坐在榻上,垂眸看肖公新作的诗。他指尖修长,轻轻搭在书轴上,神色平静,对肖公刚才的话似乎没什么反应。   肖公在心里“唔”了一声,也没有多说,转而对着窗外射进来的光,眯着眼睛读郁行安的新作。   苏绾绾坐在西面一间厢房里,这是百里嫊为了教导她,而专门辟出的一间静室。   百里嫊正有事走了,据说是一个姓卢的郎君长跪不起,想要求见百里嫊。百里嫊给了苏绾绾一卷书,让她细看,说是回来要考她。   苏绾绾读著书上一列列字,感觉厢房角落的冰盆实在太凉,跪坐的姿势也不太舒服。   她拿著书卷站了起来,站到门口,离冰盆最远的位置。   守在外头的肖家侍女似乎听见了动静,撩起帘子看见她,笑问道:“小娘子有何事吩咐?”   苏绾绾犹豫片刻后问:“老师惧热吗?”   肖家侍女道:“老夫人是有些怕热,今早起身还说热呢,还好下了一场雨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继续看书。   肖家侍女见她读书,也不打扰了,将帘子放下。   过一会儿,另一个侍女沿着廊庑走过来,苏绾绾听见两个侍女在外头说了几句话,心中并没有在意。   谁知下一瞬,那新来的侍女就掀起帘子走进来。她看见苏绾绾站着,愣了愣,笑道:“小娘子怎站在此处?”   苏绾绾道:“我无事,只随便走走。”   那侍女点点头,似是在端详苏绾绾的神色,又问了几遍她可有事吩咐。   苏绾绾说“无事”,那侍女方才走了。   过了小半刻钟,进来几个面生的侍女,将冰盆挪走了。   又有侍女给苏绾绾送来两盏饮品:“……这是姜糖水。这是新制的乌梅浆,加了些滚水,也不知小娘子吃不吃得惯。小娘子若还想喝别的,尽管对婢子们吩咐。”   苏绾绾道了谢,那侍女方才走了。   屋内逐渐变得温暖,苏绾绾重新坐回榻上,手持书卷,喝着略有些烫口的姜糖水,然后再喝乌梅浆。   她的眉眼终于放松下来,心思得以完全放在书卷上。   肖家的侍女怎会如此细致。卷起书轴的时候,苏绾绾这样想。   ……   “扶枝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,触类旁通,一点就透。”晚间,百里嫊坐在榻上,一边扇扇子,一边道,“我不必再担心后继无人了。”   肖公在誊郁行安的新诗——他觉得有几句写得极好,可以引用进他的《阆都录》。   这是他写了好几年的一本书,专门记载阆都的风土人情,以及一些让他惊艳的诗作。   肖公头也不抬,习以为常地继续誊写:“你一日要夸她八百回,我已晓得了,不必再夸。”   百里嫊嗔他一眼,想了想又道:   “水山告诉我,今日扶枝看起来不太舒服,我回去时细看她脸色,看上去倒还好,只屋里冰盆被人挪走了,听说是你命人挪的?”   “嗯,我让侍女去办的。她当时脸色白得不行,连礼和都瞧出来了。”   “礼和?”百里嫊怔住,“郁翰林?”   “是啊。”肖公蘸了一下墨,语气轻飘飘的,略有些得意,“他说苏小娘子不舒服,以为她着凉生病了。这种年轻的郎君,哪有我们这些过来人知道得多。”   “是,你知道得多。”百里嫊道,“今日那卢郎君非要拜我为师,逼问我为何收下扶枝。他哪里知道,他用长跪不起来逼迫我,扶枝却怕我受热,不愿叫人挪冰盆。别说才智,光这份体恤都差远了……”   肖公“啧”了一声:“若是她叫人挪冰盆,你又要说她灵活懂变通,是不是?”   百里嫊略略一想,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。她说:“扶枝……”   肖公听见百里嫊又开始夸苏绾绾,连《阆都录》都要写不下去了。   他放下笔,转过身问:“嫊娘,我怎么觉得,礼和似是……待扶枝有几分不同?”   百里嫊拿扇子的手一停:“为何这样说?”   肖公道:“你别看礼和一言一行似乎玉洁松贞,可有时也是清冷的。上回……”   原来,自从郁行安每日造访,肖家门口路过的马车就多了起来,每天不知多少小娘子路过此处。上回一个小娘子故意在郁行安面前摔倒,他没有伸手去扶。   百里嫊沉默,半晌后重新摇起扇子:“今日扶枝摔倒了?”   “没摔,滑了一下,礼和扶住了她。”肖公道。   “他们相距多远?”   肖公回忆:“不远吧,我问了水山,她说两人相距一步。”   “这不就结了?”百里嫊道,“他不认识上回那个小娘子,和扶枝却是点头之交;那个小娘子和他相距远,扶枝和他相距近。这有什么稀奇的?”   肖公道:“可他还注意到扶枝脸色苍白,他从前可从未提过别的小娘子……”   百里嫊道:“夫君,你笔上的墨汁都快晕出来了,快继续誊写吧。”   肖公回头一看,墨汁果然在往外晕染,他连忙掭墨,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,没有再多言。   ……   连着几日暴雨,这天终于放晴。月锦楼推出一种新制的糕点,据说比玉锦糕更美味。   百里嫊听说了这件事,笑道:“好久未吃玉锦糕了,高宗当年最爱吃它呢。”   月锦楼原叫明月楼,因玉锦糕做得好,据说用了宫廷宴会上的玉锦糕配方,生意才慢慢火起来,店家便借了“玉锦糕”中的锦字,改名月锦楼。   苏绾绾已经上完今日的课,在收拾书卷:“老师也爱吃玉锦糕么?”   “高宗是我大裕民心所向,她爱吃的糕点,我们何人不爱?”   苏绾绾道:“既如此,明日我买一些玉锦糕带过来吧。我每日都要从月锦楼前面的那条街走过,正好买一些和老师一道吃。”   百里嫊来了兴致,应好。   翌日清晨,苏绾绾提早一些出门,先命车夫拐去月锦楼。   月锦楼的博士——即店里的伙计——站在门口招徕客人:“新制的思苦糕,顶顶美味,堪比玉锦糕,都来尝一尝啊!”   思苦糕?什么玩意儿?   苏绾绾这样想着,下了马车。   侍女们连忙扶住她,生怕她又摔倒。上了台阶,博士迎上来笑道:“小娘子要吃什么?可要尝尝咱们店的思苦糕?”   “来两份玉锦糕。”苏绾绾迈进门店,她对思苦糕这种听起来很苦的东西不感兴趣。   博士露出略有些沮丧的表情,苏绾绾很熟悉这种表情,她偶尔写不完课业,就会露出这种神情。   她被请到雅间里坐。上楼梯时,她正侧头问思苦糕的事情,不知有一道目光从楼上望下来。   郁行安的随从乌辰望着楼下,说道:“郎君,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娘子来了,似乎是您的熟人。”   郁行安平静地“嗯”了一声,坐在榻上,继续翻阅思苦糕的出售录,没有抬头看一眼。   “是苏家小娘子。”乌辰道。   郁行安执纸卷的手一顿,下一瞬,他的目光随着乌辰的示意,往楼下望去。 第13章 糕点  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,清晨的日光从门窗外斜射进来,将月锦楼的厅堂照得亮堂堂的。   苏绾绾就笼罩在这样美好的日光里,郁行安看见她一边和博士说话,一边拾阶而上,侧脸温柔,如同静谧日光。   郁行安望了她许久,又瞥一眼乌辰,随后垂眸喝茶。   随从乌辰站在窗边,被这一眼瞥得思绪万千。   难道他提醒错了?可是——郎君不是往楼下看了吗?   还看了这么久。   苏绾绾一边上楼梯,一边听博士讲述思苦糕的来历。   原来今年年初,蜜州发生了地动。不知多少百姓塌了屋室,流离失所。圣人在宫中用膳,想到蜜州百姓,竟怆然泪下,说万民尚且荡析离居,他又怎么吃得下饭呢?   圣人吃不下,御厨也是日夜钻研,终于制出这味糕点,取名‘思苦糕’,圣人方才略进了一些。   博士笑道:“小娘子不知,本店的思苦糕,乃是用了宫廷配方……”   苏绾绾懂了,这是宣扬圣人功德的糕点。   二楼一个小博士正探头探脑,见苏绾绾一行人上来,面露难色,走上前,踮起脚尖,在博士耳边说了几句什么。   博士皱眉:“怎会没有雅间?此乃贵客……”   小博士嗫嚅了几句什么。   博士似乎不大相信,领着苏绾绾走过二楼长廊,最后不得不顿下脚步,强笑道:“小娘子,今日不巧,没了雅间,只好请小娘子去楼下大堂稍坐……”   苏绾绾不欲为难博士们,点点头,正打算往下走,旁边一处雅间的帘子忽而掀开。   “小娘子。”乌辰笑道,“我家郎君请您进去稍坐。”   苏绾绾转头望去,认出乌辰,又见郁行安坐在雅间的局脚榻上。   窗外天光射进来,落在郁行安身上,将他镀上柔和光泽,仿佛芝兰玉树,皎皎圣山雪。   苏绾绾迟疑片刻,迈步入内。   总比坐在大堂好吧。   她和郁行安见礼,在他对面坐下,两人相隔一张桌案。郁行安对博士道:“再煎一釜茶,或是小娘子想饮些蔗浆?”   他望向苏绾绾。   “不必了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买了糕点便走。”   郁行安颔首,仍然让博士上了清茶和各色浆饮,摆在案上。   苏绾绾心想,原来郁翰林平日待人都这样热情吗?   她瞥了一眼郁行安的小厮们,见他们鼻观口口观心立在一旁,便只道寻常,随手拿了一盏蔗浆来饮。   还挺好喝的,苏绾绾喝完一盏,正欲再叫,郁行安已经对博士道:“再给这位小娘子送一盏蔗浆。”   博士应是,转身去办。月锦楼的蔗浆皆是最新鲜的,得现制才行。   苏绾绾很快得到了第二盏蔗浆,她一边喝,一边看向郁行安。   他正在喝茶,白瓷茶碗衬得他手指修长,袖袍清泽。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,遮住那双仿佛洞知万物的双眸。   苏绾绾一时有些怔神,心想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手指和眼睫,难怪庶妹们那样议论他。   正胡思乱想着,郁行安仿佛有所察觉,抬起双眸。   苏绾绾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,假装喝腻了蔗浆,在选案上的其它浆饮。   不知为何,她总感觉郁行安在望她的发顶。   她想起郁行安的眼睛,连贵为太保的父亲都说,郁家二郎有一双洞悉万事的眼睛,真是后生可畏。   苏绾绾掌心略微发烫,生怕被他看出方才她在偷瞧。   她将蔗浆放下,随手拿一盏乌梅浆。也许是心境微乱,她的手指碰到一盏江陵乳柑浆,眼见它要倒,苏绾绾连忙伸出手去扶。   郁行安也恰好伸出手。   两人指尖相触,碰着冰凉的杯盏,苏绾绾感觉他指尖温热,像一簇火,猝然燃烧。   她不自觉往回缩,郁行安的指尖不知为何也停顿了一下,那盏江陵乳柑浆就这样倒下来,倾倒在两人手指上。   一片潮湿。   苏绾绾愣住,侍女们连忙拿着帕子上前,郁行安的小厮们看上去也有些惊讶,唤博士去拿净手的盆匜。   博士很快入内,苏绾绾一边净手,一边感到尴尬。   清晨日光照在两人身上,郁行安垂眸望着她,喉结微动:“失礼了。”   苏绾绾摇头。   两人一时无言,博士们收拾好桌案,又慢慢退着走出去。   苏绾绾感觉,气氛似乎更静谧了一些。   早知道坐在大堂了。她想。   她问博士,糕点做好没有。问了几次,博士一会儿说“食材用完了”,一会儿说“买食材的小博士摔了腿”,一会儿又说“原先卖谷粉的那家店关门了”。   苏绾绾每催一次,就会听到一个新的理由。这些理由竟还是连续的,活像一部落魄文人写的传奇故事。   苏绾绾眉心一跳,便听郁行安道:“小娘子欲买什么糕点?”   苏绾绾抬眸,见郁行安神色清和,仿佛完全不将方才那事放在心上。   或许是因为他平和的态度,苏绾绾也放松一些,说道:“老师说许久未吃玉锦糕,我便打算买一些过去。”   糕点自然贵不到哪里去,也可以遣侍女来买。但在时下,亲力亲为地为父母恩师做这些事,方可彰显心意。   她望着郁行安,感觉他似乎……怔了一下?   郁行安瞥了眼窗外,日光一吋寸升起,照耀在阆都的热闹长街上。   他问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博士和小厮们连忙答道:“快辰时了。”   辰时,苏绾绾上课的时辰。   郁行安视线转回苏绾绾身上,果然见她蹙了一下眉。   郁行安对博士道:“去将你们掌柜请来。”   博士转身去办。很快,店家掀起帘子进来,见到两人,笑眯眯行了礼,毕恭毕敬递上食盒,笑道:“皆是小店的不是,让小娘子久等了。这盒中除玉锦糕之外,还有小店的各色糕点,望小娘子谅解。”   他说完,又递上一卷纸:“这是小店的凭证,有此凭证,日后小娘子过来吃糕点,都可减价……”   他点头哈腰,满口“见谅、见谅”。   苏绾绾略微惊讶,让侍女接过这两样东西。她忖度片刻,明白过来,对郁行安行礼道:“多谢郁翰林相助。”   “无妨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他又看向店家:“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。”   店家满头是汗,又不敢擦,笑着点头:“是,是,阿奴明白。”   苏绾绾见辰时将近,和郁行安告辞,便下了楼。   她走得慢,听见店家和博士走在后头,说话声隐约飘过来。   博士道:“掌柜的,上头不是吩咐,不准卖高宗喜爱的玉锦糕,只准卖彰显圣人隆恩的思苦糕吗?如今这样……”   店家的声音更小些:“上头人斗法,尽连累咱们这些升斗小民!我且问你,如郁翰林这种年纪轻轻,却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,得圣人青眼的——谁能斗得过他?我看他本来不欲插手此事的,此时怕是要管了,不如做个顺水人情……”   店家的说话声越来越小,苏绾绾出了月锦楼,侍女扶她上马车。   郁行安坐在楼上,从窗前往下望,直到苏绾绾的裙摆也被车厢遮住,方才收回视线。   乌辰瞅一眼郁行安,再瞅一眼满案的浆饮,在心里“啧”了一声。   他视线无意间往下一瞥,停顿少顷,说道:“郎君,那苏小娘子的马车被人拦住了。”   郁行安抬起眼眸,瞧了乌辰一眼,又往楼下看去。 第14章 卢家   “苏三娘!你就是百里夫人新收下的弟子么?”有人在马车外问道。   侍女撩起车帘瞅了一眼,随后放下车帘,对苏绾绾道:“小娘子,是卢家七郎。他挡住了马车的去路。”   “是前几日求见老师的那个郎君吗?”苏绾绾问。   侍女道:“正是。”   两人说话间,卢七郎已经在马车外大声质问:   “苏三娘!你为何不应我!你怎配拜入百里夫人门下?我不信你乃不栉进士!”   “苏三娘!”他疾声道,“你可敢与我一试!”   随着他的疾声大呼,许多百姓已经往这里探头探脑。   “是苏三娘么?那个梁知周笔下的小娘子?”有贩夫走卒问。   另一人道:“可不是么,你看那马车上,是苏太保家的徽记。”   “这郎君说什么百里夫人?是寿和年间的那个女相么?”“除了她,阆都还有哪个百里夫人……”众人交头接耳。   车夫问道:“小娘子,这人堵住了路,该如何是好?”   “绕开。”苏绾绾道。   侍女连忙去传话。   本朝以诗文取士,考中进士之后,还有几年的守选。因此,许多在阆都没有根基的文人,为了得到一个不错的官位,都会想方设法与高门结姻亲,或是打响自己的名声。   沉吟章句,或直接与有名气的人叫板,都是宣扬名声的一种方式。正因如此,大裕的比试之风极盛,郁行安刚来阆都不久,就被曹五郎约到月锦楼比试。   但苏绾绾不需要守选,也无需打响自己的名声。如果卢七郎是正经上门递帖子,她或许会回应,但如今,她并不愿意搭理他。   阆都街道宽阔,马车绕开卢七郎往前走。   卢七郎声声质问:“苏三娘!你为何不敢回应我!你可是胸无点墨,难以成章?”   卢七郎:“苏三娘!你不过是门第高贵!你怎能拜入百里夫人门下!”   卢七郎:“没想到当年克己奉公的百里夫人,竟也会被你蒙骗,收你入门!”   苏绾绾望着自己手上的食盒,说道:“停下。”   侍女连忙传话,马车慢慢停稳。   “你要比什么?”苏绾绾问。   侍女将苏绾绾的话传出去。   卢七郎:“比算学!”   苏绾绾:“让他问。”   侍女出去传话:“你问吧!”   卢七郎:“我且问你,如今有吾国人及西丹人若干,每人各言一数。吾国人所言之数,相加再均之,为七十九;西丹人所言之数,相加再均之,乃八十二;众人所言之数加之,乃四千八百四十五。问曰:凡有多少人?西丹多少人?”   围观者们纷纷议论起来,卢七郎听着周遭嗡嗡嗡的议论声,心中得意。   这题目乍一听很复杂,如果用天元术来解,倒也不难。   只是他料想那苏绾绾坐在车里,又要拿纸笔,又要解算式,一时半会儿定然得不出答案,他就可以……   “六十!”   卢七郎尚未想完,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思绪。他猛然抬头,看见一个侍女撩起车帘,说道:   “我家小娘子说,凡有六十人,西丹三十五人——卢七郎,你说是也不是?”   卢七郎的心脏重重一跳,他还没缓下心绪,就听见那侍女又道:   “我家小娘子问你,一商人欲将含桃运到西南道。他购买含桃,花费十万文铜钱;之后在路上每日所耗铜钱,比前一日的数倍再多二百八十文。这倍数固定不变。第二十五日,在路上共耗费一万三千五百文。问:第几日时,平均每日所耗银钱最少?”   卢七郎面色微变。   苏绾绾的问题,并非出自任何一本算经。百里嫊的出题风格他也了解,这并非百里嫊所出的题。   换而言之,在方才极短的时间里,她不仅算出了他的题,还设计出了一道新题来回敬他。   卢七郎努力甩掉自己的杂念,拿出纸卷和笔,在日光下算题。   周遭人早已围拢过来,等了片刻,互相议论道:“方才那小娘子几乎立刻就给出答案,这郎君怎算了这么久?”   卢七郎攥紧了握笔的手,又算了一会儿,方才答道:“第一百日。”   “算你答对!”侍女道,“别挡路了,快让——”   “这不公平!”卢七郎捏住纸卷,“我问你天元术,你问我垛积,这本就不公平!”   天元术和垛积,不是人人都能学的。普通人家认字都不容易,就算接触到算学,也只学方田和粟米之类,对日常生活帮助较大的。   一些围观者听完便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,难怪卢七郎算了这么久。”   卢七郎听到这些议论,面色略微好转,攥笔的手指也略松了些。   苏绾绾无言,想了想,对侍女说了几句话,侍女撩开车帘,对卢七郎道:   “这些题本就不难,譬如你问人二加三,别人问你十二加十三,你也觉着不公平?罢了罢了,既然你这样想,我家小娘子便再赐你一次机会,准你再问一题。”   众人闻言哄笑,有那不了解天元术和垛积的,听了侍女的比拟,也纷纷明白过来。   他们有些等着卢七郎再出奇题,有些紧盯着马车,想一窥高门小娘子的芳容。   卢七郎心念急转。   奇题他自然也有,但万一,苏绾绾将奇题解出来了呢?   那他岂不是像那个曹五郎一样,既丢自己的脸,又给人增添名望?   最好是出一道算起来很复杂、说起来却极简单的题,让苏绾绾算上许久,他好借此嘲笑她的无能和倨傲。   卢七郎心念一定,便说出一道题,当时他算这题,算了将近半刻钟。   卢七郎道:“如今有一西丹人至阆都,见西市卖物甚多。她花三百四十三文钱,买了桃瓜共五十七。其中,一十三文,可买三桃;四十二文,可买六瓜。问曰:此人买桃几何,买瓜几何,各付多少钱?”   苏绾绾凝神细想。   如果此时撩起车帘,让卢七郎看见她,他必定会遽然色变。   因为苏绾绾根本没有拿出纸笔——她每天都去肖家,在肖家放了毛笔砚台,所以平日只带些书卷,周身无笔。   有贩夫走卒道:“这题听上去倒不难。前面那两道什么天元、地元的,我听都听不懂。”   卢七郎等的正是这句话。他微微一笑:“苏三娘,此题不难。我数三十声,你若答不出来,可见是百里夫人看错了人。”   围观者中,有几人蹲下来,正拿树杈在地上算,闻言忍不住道:“三十声?这也太苛刻了!”   另一人道:“你没听这郎君之前说的吗?苏家小娘子被百里夫人收下了!百里夫人岂是什么人都收的?她的弟子,必要有几分出彩之处才行。”   百里夫人的名声,众人如雷贯耳,便不多话了。   有好事者将题目记下来,才记了个开头,卢七郎才数到“四”,苏绾绾便让侍女出来回答。   侍女道:“此人买桃二十一个,花费九十一文;买瓜三十六只,花费二百五十二文。卢七郎,我家小娘子答得可对?”   此言一出,众人口语籍籍,议论纷纷。   有人蹲下身计算,验证答案的真假;有人等着看卢七郎的热闹;还有人伸长脖子望向月锦楼的门口——   那里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郎君,夏日清晨略微干燥的风拂过来,他的衣袖摇曳,如苍穹朗月,圣山谪仙。   “没错!苏家小娘子没有算错!”蹲下身验证的人猛然站起身,手上还拿着枝桠,“百里夫人从哪里找来的弟子!”   卢七郎的脸色已经极为苍白,他的“五”还卡在喉咙里,却再也没有机会念出来。   早知道就出奇题了,但万一,苏绾绾把奇题也答对了呢?   侍女对车夫道:“走吧,小娘子要迟了。”   车夫“哎”了一声,连忙扬起马鞭。   乌辰目睹了全程,此时已经啧啧称奇:“没想到这苏家小娘子竟是天纵之才,郎君,要不要跟上去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郁行安注视着苏家马车,“今日有事,晚会儿再去肖家。”   乌辰应好,让小随从牵来郁行安的马。郁行安上了马背,正待离开,乌辰道:“郎君,那拦路的郎君看上去好生眼熟啊。”   “嗯,卢家人。”郁行安垂眸,握住缰绳。   “卢家人?当初白鹭书院那个?”乌辰回头看了一眼,猝然道,“郎君,那个卢家人追上去了?”   郁行安回头。   灿烂日光洒在阆都街道上,众人有些已经散开,有些仍在议论方才那短暂的惊艳。卢七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跟上了苏家马车。   乌辰迟疑:“郎君,这卢家人心性不好,他是不是要像当年一样,对苏小娘子不利?不如让乌册跟上去提醒一下?”   乌册是郁行安的另一个随从。   郁行安的马在原地踯躅片刻,下一瞬,他道:“跟上去。”   “哎。哎?”乌辰连应了两声,有些迷茫。   ——郎君方才不是说有事吗?   他这样想着,识趣地吞下自己的话,和众护卫一起策马跟上。 第15章 庇佑   阆都的街道平直喧闹,拐进深巷,嘈杂声骤然小了许多。   卢七郎带着自家的三个护卫,远远跟在苏家马车后面。  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,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火在烧,将他的理智烧得几欲殆尽。  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。他这辈子只遇到过两个天才,一个是方才的苏绾绾,另一个是几年前的郁行安。   几年前,他还在白鹭书院。那个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郁行安,小小年纪就才名远播,又生得芝兰玉树,一入书院,就盖过了他所有的风头。   他曾是山长最看重的弟子,但郁行安一来,山长就宣称不再收弟子,将所有的心力都耗费在郁行安身上。   他也曾经是书院最有天赋的学子。但郁行安来了之后,他才发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——读书两遍,便熟记于脑海。   有时候,同窗们会闹着让郁行安展现过目成诵的天赋。他最讨厌郁行安在那时的神态——安静,温和,神色平淡,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值得羡慕的禀赋。   但郁行安还是从了同窗们的意愿。当那些参差灵活的句式和异彩纷呈的藻饰,被郁行安平静诵出时,举座皆惊,人人都赞扬、钦羡着郁行安,可这些本来是属于他的。   卢七郎讨厌郁行安。他觉得,郁行安小小年纪,就戴上了这样令人讨厌的面具。他憎恨郁行安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具,无时无刻不希望将他的面具扯下来,在地上踩烂。   但郁行安从未摘下这张面具,他越憎恶,那张面具看上去就越像郁行安的本相。   郁行安年岁渐长,同窗悄悄问郁行安可曾许过婚配,郁行安说自己年岁尚小,不谈婚事。   是他出身不如郁行安吗?为何在他最风光的那几年,同窗们也不曾这样问他?   后来,山长带他和郁行安一起去拜见节度使。节度使让他们即景作诗,他写下精心准备的诗作,暗自庆幸猜对了题,郁行安却挥笔立就,以一首即兴写下的应酬诗,获得节度使的赏识。   郁行安的这首应酬诗被许多人称赞跌宕多姿、辞致雅赡,在西南道的三十四州传颂一时。   卢七郎再也不愿意写诗。   “卢七,你执念太深了。”终于有一天,山长说,“你亦有光明前景,不可被这些事蒙蔽心智。”   当时,山长语气和蔼,他却莫名从这句话里,读出了对郁行安的赞扬。   看,郁行安看上去就没有执念,永远戴着温和面具,不急不缓。   那时候,他的脑袋也像现在这样,仿佛在燃烧,将他所有理智烧得几欲殆尽。   那天他走回自己的斋舍,在路上看见了郁行安。   那是一个晴日的午后,郁行安坐在湖边读书,郁家小厮不知去了何处。他绕到郁行安身后,将郁行安推了下去。   那年郁行安十四岁,他十九岁。他总是观察郁行安,所以知道郁行安不会水。   之后……郁行安似乎毫发无伤,他被逐出白鹭书院,失去了恩师的庇佑。   他毁掉了自己的一切。在此之后的每日每夜,他最大的渴求,便是重新拜一个名师,再得名师认可。   “郎君,郎君。”护卫的呼唤打断了卢七郎的回忆。   护卫问:“郎君,就快到肖家了。我等跟在苏家马车后头,是要做什么?”   卢七郎盯着苏家的马车,方才路人们纷杂的哄笑、苏绾绾精确的回答,和山长失望的目光、同窗震惊的诘问逐渐重叠在一起。   “毁了她。”卢七郎道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。   他太讨厌这些凌驾于他之上的天才们,一口气说出六个毁掉苏绾绾的计划。   “啊?”护卫们齐齐愣住。   其中一个护卫犹豫片刻,低声劝了几句。他拂袖怒骂,护卫们只好去买毒.药、雇闲汉。   最后一个护卫正打算走,回头一看,忽然道:“郁二郎来了!”   卢七郎遽然抬头,目光射向护卫所示意的方向。   郁行安带着几个护卫,骑马过来。   他安静从容,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,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,淡淡笼罩在他身上。   卢七郎像是被刺痛了眼睛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   郁行安勒住马,停在他跟前。   “卢七郎,好久未见。”郁行安道,“你怎么少了两个从人?他们去做什么了?”   卢七郎:“关你屁事!”   “又在图谋不轨吗?”   卢七郎瞳孔一缩。   郁行安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色。这是第一次。   之前,哪怕是他把郁行安推入湖水,郁行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,就转身离开,任由山长处置他。   这回是为什么?   卢七郎一边忍不住乱想,一边尽力平稳神色,大喝道:“我不想同你说话!快滚!”   郁行安对他的怒骂无动于衷,静静端详他片刻,对乌辰道:   “将他送去武侯铺,对武侯说,此人同我有些纠葛,如今似乎又欲图谋不轨。让武侯分开问询他和他家从人。”   乌辰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,和郁家护卫们一起将卢家主仆送到不远处的武侯铺。   “小娘子。”护卫策马上前,对苏绾绾道,“那个一直跟着咱们家马车的卢七郎,被郁翰林送走了。”   “郁翰林?”苏绾绾惊讶地重复一遍。   “正是。”   苏绾绾撩起车帘,却见郁行安已经走了。   只有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,洒下一地婆娑光影。深巷寂静。   后来,苏绾绾暗中关注这件事的进展。   阆都的武侯,专司治安、走水等事,一听是和翰林学士有纠葛的人,不敢大意,连忙层层上报。阆都府尹亲自审问,刑都没上,其中一个卢家护卫就将事情倒得明明白白。   ——这护卫说,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奴仆,只想着混吃混喝、偷闲躲静,不想掺和进这种可怕的大案里,希望府尹能对他从宽。   卢七郎一听这话,气得几乎咬碎一口牙。   府尹一边写结案定罪的文书,一边道:   “别瞪了,眼珠子瞪出来也无用。你说你好生生一个白鹭书院学子,起这坏心思做什么?真是自毁长城!那护卫,你方才说,涉事小娘子是谁来着?”   “苏……苏三娘。”   府尹正要往上写,幕僚朝他打手势。府尹屏退众人,问幕僚有何事。   幕僚道:“您可还记得郁家从人所说的供词?”   府尹回忆一遍,点点头。   幕僚:“那从人并未提到苏家小娘子。”   府尹也是七窍玲珑之人,略略一想,明白过来。他笑道:“多亏你提醒,此事不可外传。”   幕僚做了一个守口如瓶的动作。   此后,阆都盛传一个小道消息:炙手可热的郁行安,竟曾被一郎君报复。这郎君还想暗害另一个小娘子,听上去巧得很。   许多人想知道那小娘子是谁,府尹却只是含笑不语。这是高宗定下的规矩,沿用至今。   盖因寿和年间,有一程娘子遭歹人奸污,程家悄悄报官。当时的阆都府尹,在文书上写下程娘子的籍贯、姓名,随后此事传开,程娘子不堪问询,愤而自尽。   如今府尹写了两份文书,一份隐藏了苏绾绾的姓名,另一份虽然有她名字,却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查阅。   三品大员无暇在意这种小事,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攫取了他们注意力。   苏绾绾就这样被高宗的余泽和郁行安的温柔庇佑着,她以为郁行安会向她提起这件事,就像她曾经遇见的许多郎君那样。  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他们好几次碰面,郁行安都只是停下来打了招呼,没有提起卢七郎的事。   那是苏绾绾第一次回忆起世人对郁行安的评价。   玉洁松贞,君子翩翩,如高山雪,如月下仙。   这天晌午,苏绾绾和以往一样,留在肖家用膳。   侍女笑道:“今日肖公也留了郁翰林用膳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她去了用膳的小厅,发现果然摆了两张桌案,中间用一扇小屏风相隔。   肖家大郎的妻子笑着携了她的手:“怕你不自在,特立了一扇屏风。”   苏绾绾温和道谢,不一会儿,众人抵达小厅,男女分桌而坐。   屏风上绣着雍容牡丹,影影绰绰映着屏风后的人影。   无人注意到,郁行安用膳到一半时,垂下眼睫,看见地上的影子。   日光从窗外投进来,将苏绾绾的影子照在地上,他们的影子交错在一起,如相缠不休。 第16章 视线   今日天气有些干燥,庭院中的梧桐树上栖息着几只小雀,发出“叽叽喳喳”的啾鸣。   苏绾绾偶尔望一眼屏风,却只见屏风后的隐约人影。   肖家大郎的妻子吕娘子笑道:“听闻你爱吃玉锦糕,恰好我也会做,今日便下厨做了几碟,你尝尝。”   苏绾绾尝了一块,笑道:“甚为美味,阿嫂手艺真好。”   饭毕,苏绾绾和百里嫊一起去往厢房。百里嫊道:“近日朝中大臣,皆为阆东渠一事忧心。”   苏绾绾知道这件事。连日暴雨,阆东渠的堤坝有了垮塌迹象,一旦堤坝垮塌,又遭逢暴雨,阆都将如同水洼泽国。   百里嫊道:“阆东渠是我当年一手修建的,扶枝,我想去看看,你可愿随我同去?”   苏绾绾双眸微亮:“学生愿意。”   父亲苏太保自然是不太愿意的,好在阆东渠距离不算太远,又有苏敬禾从中转圜,她得以与百里嫊一同上路。   郁四娘常来苏家,听闻此事,诧异道:“听闻阆东渠有些异变,我阿兄会被圣人派过去。”   “是吗?”苏绾绾指挥着侍女收拾行装。   郁四娘点头:“我回去与阿兄说,让他在路上多加照拂你。”   苏绾绾觉得这倒也不必,想一想,又觉得郁行安不会应,便作罢了。   谁知次日郁四娘再过来,便道:“我阿兄应了。他问百里老夫人与小娘子何时出行?他一同前去。”   苏绾绾怔住,迟疑着说出时日。出发那天,她果然见到郁行安。   这日天色阴沉,他们在阆都长亭外碰头。郁行安轻车简从,行止之间却仍风度翩翩。   他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,停顿片刻,上前与众人见礼。苏绾绾这边有百里嫊、肖家大郎、几十个护卫健仆,郁行安则只带了几个随从。   众人一道上路,若不出意外,一天一夜,便可抵达阆东。   傍晚下了暴雨,雨滴“噼里啪啦”打在马车上。车辆颠簸,不好读书,苏绾绾发着呆,忽而感觉马车停下,车夫一声惊呼:“车轮陷入坑里了!”   两个侍女面露惶惑,苏绾绾倒是镇定,提裙下了车,发现他们此时在一处山脚下,肖家马车驶在前面,已过了转角,像是还未发现他们的状况。   车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郁行安也从马车下来,走至她身旁,道:“我让我的随从过来帮忙吧。”   苏绾绾点头,看向郁行安,正要道谢,倏然瞳孔一缩。   天色暗沉,墨云翻涌,山上有什么在往下滚,那是……土石流?   “土石流来了!”苏绾绾飞快对众人道。   众人错愕失色,苏绾绾一时也额角冒汗,见不远处有一个破败山庙,正想说去庙中暂避,郁行安也开了口。   “去庙中暂避!”   “去庙中暂避。”   两人同时出声,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。郁行安的语调更平和些,苏绾绾错愕与他对望,来不及多想,便提裙往山庙而去。   众人轰散,又有几个忠心仆从,护在苏绾绾和郁行安两人身边。   苏绾绾从未觉得十来步的距离这样漫长,她只怕自己走得不够快,被土石流吞没。郁行安是郎君,身姿修长,按理说应该比她快,却始终在她身旁不远处。   终于到了山庙前面,庙门被一块破旧木板遮挡,只够两人侧身进入。郁行安顿下脚步,示意让她们先进。   苏绾绾来不及客气,和侍女们匆匆入内,又转头看郁行安。   郁行安和乌辰半只脚踏入庙内,那土石流骤然滚下来,混合着泥水,从他衣袍擦过。   苏绾绾心跳几乎停了。   众人齐齐惊呼,苏绾绾的反应比旁人更快一些,猛然伸出手,拽住这两个人的手掌。   她力气不大,郁行安和乌辰的一半身子已经被土石流淹没,连带着她也被往门外拖。其余人反应过来,连忙上前,七手八脚地帮忙。   郁行安感觉自己仿佛陷入白鹭书院的那片湖,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,时间在这个刹那变得极为漫长。   她拽住了他的手。   也拽住了乌辰的手。   他抬起眼眸,望见苏绾绾琥珀色的瞳孔,温暖剔透,还含着微微湿意,里面写满关切和惊慌。   她掌心微凉,也不像郎君那般有力,在这个瞬间,却像一道光骤然射进来,带着万钧之力,撬开他心门。   郁行安闭了一下眼睛,指尖用力,反过来握住她的掌心。   温热肌肤相贴,他掌心热意一点点传到她手上。   两人仿佛手指相扣。   ……   土石流过去之后,他们一行人被肖家和其余护卫们救出来,好在没人受伤,只是略有些狼狈。   乌辰对苏绾绾感激不已,在那种情况下,常人都反应不过来,苏绾绾却伸了手,还连带着救了他。   一行人到了阆东,百里嫊早已提前去信,定好下榻之处。翌日,苏绾绾和百里嫊去查勘阆东渠,百里嫊一路指点她如何进行实际的计算和丈量。   郁行安正带着两个随从,和刺史等人说话。   几人边走边说,走到一个小丘上时,乌辰“哎”了一声,却又戛然而止。   郁行安瞥他一眼,抬起双眸,便望见不远处的苏绾绾。   今日火伞高张,太阳又大又晒,照在渠水上,对应出刺目的波光。湍急的水流呼啸着拍打水花,苏绾绾和百里嫊等人站在渠边,身姿清致,比任何人都更出众。   这么美丽的小娘子,本应珠围翠绕,坐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,她却站在此处,神情安静认真,有一种温柔而动人心魄的力量。   郁行安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,他想寻觅这种感觉,却又遍寻不获。 第17章 膳食   翌日,一件突发事件打乱所有人的计划。阆东佃客作乱,全城一时之间门户紧闭,无处采买膳食。   郁行安处理完这件事,正思虑间,见几个郎君带着许多健仆,远远的骑马过来。   如今城中街道寂静,这些郎君极为显眼。他们皆是阆都年轻的世家子弟,其中一个还是越国公世子。   他们远远见到郁行安,连忙下马,走上前,姿态恭敬地见礼。   郁行安见他们仆从手上拿遮阳的伞,还有各色吃喝的点心,便问道:“去何处?”   越国公世子还未说话,其中一个姓赵的郎君,便笑道:“郁翰林有所不知,我们听闻百里老夫人带着高徒来此,做利国利民的好事。正好我们路过,便带了这些东西过来,一解她们二位的暑意。”   百里老夫人的高徒。   百里老夫人只有苏绾绾一个高徒。   郁行安的视线从这些郎君的身上扫过,静了片刻,嗓音平静:“阆东正发生动乱,不宜乱走,诸位请回。”   众郎君一噎。   郁行安这话倒也没说错,可他们出身高贵,向来不将这种事放在眼中,打点一番便过来了。   如今……   他们面面相觑,赵郎君先低了头:“郁翰林说的是,我们这就走。只是我们这些礼物,还请您帮忙赠给苏家小娘子与百里老夫人。”   郁行安神色平静地拒绝。   郎君们仿佛被烈日晒干的茄子,蔫蔫离开。他们皆是未曾婚配的郎君,有些比郁行安大几岁,却没人敢违抗他。   他们还受着长辈的教导,郁行安却已经在朝堂声威显赫。   他们中的一些人,甚至连自家长辈也忌惮郁行安,多次提点不可与他发生冲突。   越国公世子脚步比别人更慢,旁人慢慢走远了,他才壮起胆子,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。   越国公世子:“郁翰林,您是不是……也爱慕苏三娘?”   郁行安瞥他一眼,那一眼平静无波,却让越国公世子僵住,张口结舌,顿生悔意。   他正思忖如何回应,却见郁行安没有说话,只微微一笑。   那微笑很淡,却堪称温柔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安静地躺在屋内,宛若一具饿殍。   今日阆东乱起来了,百里嫊和肖大郎正好出了门,仆从们都惊慌失措,担心乱民冲进来。   她便派了五个护卫去给百里嫊送口信,又集结了其余护卫,让他们防守各处,若有乱民过来,便示警防御。   众人见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布置,原先惊慌失措的心情也慢慢平稳。   苏绾绾却感觉饥焰中烧。只因各店门户紧闭,侍女们没有买到食材,她也不放心让她们在外逗留,将人都叫了回来。   如今侍女们不知在院中捣鼓什么,苏绾绾静静躺了一会儿,起身读书,觉得饿得发慌,又躺回去。   恰在此时,侍女棠影推门入内,说道:“小娘子,郁翰林来了。”   棠影羞赧道:“婢子见这院中草木丛生,其中有些能吃的谖草,便打算择下来,给小娘子做吃食,不想郁翰林竟亲自来了,还提了两个食盒。”   苏绾绾略微惊异,从床上坐起来。   棠影帮她整了整衣裳鬓发,随她去待客的小厅。   这院子是临时下榻之所,打扫得甚为仓促,只摆了桌榻胡床,一应装饰俱无。   郁行安坐在榻上,正凝望窗外的垂柳,似乎并没有在意这粗陋的环境。   他的手搭在凭几上,凭几上摆着两个食盒。   苏绾绾走近,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,目光投过来。   他丰神如玉,视线沉稳安静,似乎衬得空气都寂静下来,只余夏风吹拂,庭院中的垂柳发出萧萧声响。   苏绾绾垂眸,上前和他见礼。   他起身回礼,随后两人各自坐下。苏绾绾在这个瞬间,闻到了很淡的檀香木和雪松香气。   郁行安道:“今日城中动乱,我寻思小娘子也许未曾用膳,恰好我有一桌席面,又正路过,便进来拜访,不想百里老夫人竟不在此处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劳郁翰林费心。老师和肖大去了城东,尚未回来。郁翰林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?民众可平息下来?”   郁行安道:“已被镇压了。此处的佃农与官府素有矛盾,已闹了几回,这次……”   他一边说,一边抬眸,看见苏绾绾正认真倾听。  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,像一汪泉水,永远写着对万事万物的认真。   郁行安看了她须臾,捡一些能透露的,说得更详细了些:“一个狄人在其中挑拨,佃农们一时头脑发热,犯下罪行,好在没出人命……”   他细细说完这件事,苏绾绾道谢。郁行安说一声“无妨”,将食盒推过去:“小娘子既未用膳,我便不多叨扰了。”   苏绾绾笑道:“多谢郁翰林。”   她这一笑,又如万物生辉,整个小厅仿佛霎那间亮了起来。   郁行安瞳孔中印着她的笑颜,他顿了片刻,方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   他说着,起身告辞,苏绾绾一路送他出去,快到院门口时,郁行安仿佛想起什么,从袖中取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。   “这膏药可防晒伤。舍妹托我看顾你,我今日想起,才将此物送过来。”   苏绾绾微愣,低头看他手中的膏药。他的手指很漂亮,修长如玉,衬得那精致的雕花小盒沦为凡品。   夏日的风轻轻拂过,将两人的衣袖吹得微扬,两人影子被日光投在地上,树叶也随着衣袖影子摇曳。   苏绾绾迟疑片刻,以为是郁四娘准备的膏药,便让侍女收下,又对郁行安道谢。   郁行安垂眸道不必。说罢告辞离开。   他出了院门,乌辰见左右无外人,便跟在郁行安身后,说道:“郎君这膏药赠得真好,昨日那样大的日头,苏家小娘子也不命人打遮阳的伞,想来必是嫌打伞麻烦。”   乌册迷惑地瞅了乌辰一眼。   郁行安并未答话,他在前方走着,太阳余晖映在他身上,他背影挺直,修长如竹。   乌辰道:“方才那些郎君准备的皆是遮阳的伞、吃食和凉饮,奴左思右想,觉得那些人选的礼物皆没郎君的好,苏家小娘子方才收下膏药,想必也是喜欢的……”   乌辰絮絮叨叨说了一路,快到城南时,乌册道:“郎君不回刺史府么?”   “先去城南看看,随后再去城西。”郁行安道,“不可听信阆东刺史的一面之词,屈打成招自古有之,百姓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了,是不会轻易纠集闹事的。”   乌册应是,两人以及其余的便装护卫们一起,远远地跟在郁行安身后,见他详察民生。   “哎。”乌册捣了乌辰一下,“你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?”   乌辰捂着自己被捣的胳膊:“我说了什么废话?”   乌册:“苏小娘子的事啊,你说那么多做什么?整整说了一路。”   “嘶。”乌辰把手放下,“你下回捣轻点。这哪里是什么废话,你没见郎君爱听吗?”   “哪里爱听?郎君都没回应你。”   “郎君也没叫我闭嘴啊。”乌辰斜睨他一眼,“真正说了废话的人,是会被郎君吩咐退下的。”   乌册震惊,旋即顿悟恍然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回了屋,侍女们已将食盒中的吃食取出,摆放在桌案上。   苏绾绾道:“你们也饿坏了,先下去吃吧。”   众人应是,只留下一个棠影不愿离去。她伺候苏绾绾坐下,笑道:“可真是巧了,这里头还有小娘子最爱吃的玉锦糕呢。”   “是么?”苏绾绾抬眸看去,棠影连忙将那碟玉锦糕挪过来。   苏绾绾吃了一块。   又香又软,还有淡淡的甜味。   像极了月锦楼的玉锦糕。 第18章 黄昏   几日之后,众人回了阆都。   郁行安洗去风尘之后,先入宫拜见圣人。   宦者葛知忠一路将他引到千定宫侧殿,笑道:“大家正在服丹,还请郁翰林稍坐。”   圣人身边的奴仆,常称圣人为“大家”,葛知忠就是圣人最倚重的宦者。   郁行安颔首,见到侧殿还坐着工部的佘尚书和三品文散官杜大夫。佘尚书连忙站起,和郁行安拱手寒暄几句,再各自坐下。   葛知忠在旁边吩咐小宦者:“没眼力见的东西,还呆立在此处做什么?没见郁翰林来了?重新去煎一釜茶来。”   小宦者诺诺应是,将才煎的茶端下去,重新煎了茶呈上来。   葛知忠立在侧殿,和郁行安聊了片刻,说要回去服侍圣人,郁行安让他去了。   杜大夫冷笑道:“难得见到葛大监这样上心。”   郁行安顿了顿,问道:“不知佘尚书来此有何事?”   佘尚书道:“我听闻百里老夫人要从阆东回来了,特地去了肖家,求来百里老夫人的修缮图纸,欲献给圣人。”   杜大夫见郁行安不搭理自己,气得翻了个白眼。   两人又聊了许久,圣人还未出来。   郁行安放下茶碗,偏头看窗外的日光。   天光大盛,照射在皇宫的卷翘重檐上,极为刺目。   他入宫时是辰时一刻,现在已经是午时了。   又过两刻钟,葛知忠来了,说圣人想先见郁行安。两人穿过廊庑,入了正殿,只见圣人身着常服,精神抖擞。   这是很少见的。虽然圣人总是强撑,但大臣们都知道圣人身子不太好。圣人平时总是面色苍白,又极瘦,像一根撑起华服的长竹竿。   郁行安行礼,圣人满面春风地携他起身:“爱卿总算回来了。今日天朗气清,我想寻人作诗,想到你不在,只好传了杜大夫。”   郁行安谢过圣人厚爱,说了阆东发生的事,又道:“据臣所查,阆东平民,八成已沦为世家佃客。这些佃客衣食无着,世家又借此偷避赋税,贫弱者众,民穷财尽也……”   圣人听得认真,听到郁行安谈起国库,神色更是郑重起来。   他叹息道:“国用不足啊。阆东渠之事你也知晓,蜜州地动又尚未拨款,还有山北道的军粮……朕思前想后,眼下还是阆东渠和山北道之事更重一些。只是想到蜜州子民,朕实在夜不能寐!”   圣人说话时,郁行安闻到很浓的丹药香气。他看见殿中有一个雕龙刻凤的丹炉,炉边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。   他们交谈时,道士也未曾退下。郁行安认得这个道士,他叫金问仙,是金鸟寺住持的至交好友。   郁行安劝慰了圣人几句,圣人见他望向道士,便道:“问仙是得道高人,连吃几月他的丹药,吾竟似宿疾一扫而光,容光焕发,连午膳也无须用了!”   郁行安沉吟。   金问仙炼丹,所耗巨靡。虽然圣人并不像穆宗一样追求长生不老的仙丹,但他如今吃的这些丹,每一颗都够活数万蜜州民众。   而圣人每日服丹三颗。   郁行安道:“‘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?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?’圣人不如拨款赈民,让蜜州子民感沐天恩,明年蜜州的赋税还能收上来,又避免了瘟疫和饿殍遍野的惨剧。”   蜜州赈灾之事,其实郁行安已经和圣人掰扯许久了。圣人一听郁行安旧事重提,连忙说国库没钱。两人来回拉扯,郁行安实在不悦,扫了一眼金问仙。   金问仙本来在捋胡子,仙风道气,在心中算自己谋来的银钱。   他最爱钱了,尤其是黄金,他给自己取这个名字,正是为了让自己走财运。   他一辈子都没走财运,到了这个年纪,凭着花里胡哨的炼丹术,他竟得到圣人的青眼。他其实已经看出圣人活不长了,圣人每吃一颗丹药,就更少几日寿命,只是精神会好一些。   他精心计算圣人每日可吃的丹药,以让自己获得最多的银钱。此时,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。   郁行安似乎对他很不满。   金问仙回想着郁行安和圣人的对话,正欲对郁行安的目光置之不理,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叮嘱。   ——问仙呐,招摇撞骗不要紧,要紧的是,不能得罪那些能轻易把你弄死的人。   ——师父,什么是“能轻易把我弄死的人”?   ——唉,为师跟你说相人你也不懂,你只记住了,那种家世极好的,极有能力的,还有站在“势”上的人,你都不要得罪。   正因这句话,金问仙来了阆都之后,首先是巴结崔宏宁。后来他在圣人身边,见多了来来往往的大臣,本来已经将师父的叮嘱抛之脑后,此时被郁行安一望,竟莫名想了起来。   这个郁行安,似乎是三样全占啊……   金问仙摸胡子的手一顿,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,说道:“圣人,贫道方才掐指一算,圣人如今身子大好,每日已不必进三颗丹药了。”   圣人忙道:“依真人所见,吾每日应服几丹?”   金问仙道:“一日一丹即可。须知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,万事过犹不及呐!”   圣人极为信服,转头继续和郁行安说话。郁行安又略劝几句,圣人果然松口,同意赈灾。   金问仙心下得意,偷瞟郁行安,却见郁行安再没有看过他一眼。   金问仙脸色一僵,旋即在心中安慰自己:挣钱!挣钱要紧!   郁行安又和圣人聊了一刻钟,圣人说晴日正好,要听人作诗,葛知忠连忙命人准备仪仗,又叫上杜大夫和佘尚书,一行人去了御花园。   虽然郁行安饿着肚子,而且刚刚提到阆东佃农之事,但他仍然先随着圣人闲坐,又和杜大夫各自作诗两篇。   圣人读过,笑道:“杜爱卿,你今日作的诗不如行安啊。”   杜大夫连忙陪笑:“臣的诗作如何敢与郁翰林相比?这岂不是萤火与皓月争辉么?”   圣人愉悦大笑,郁行安重提佃农之事:“圣人,这佃客不入户籍,地位低贱,于国于民无利。阆东……”   杜大夫听了一会儿话音,连忙道:“郁翰林这是何意?竟要改佃农之制么?”   郁行安点头,杜大夫道:“这如何能行!”   圣人问:“哦?杜爱卿何出此言?”   杜大夫道:“那些佃客本就是贱民,一不愿辛勤劳作,二没有才华加身。世家收下他们之后,日夜督促,他们才肯挥两下锄头。郁翰林,你也是世家子,怎可为这些贱民说话?”   圣人看向郁行安,佘尚书握着河渠图纸,往后坐了坐。神仙打架,他不敢插手,万一圣人问他的意见呢?   郁行安道:“我虽为世家子,更是大裕民。我是为圣人着想,为吾国说话,吾国北有狄人,西有西丹,群敌环伺之下,必百役并作,方能凤引九雏,民康物阜……”   杜大夫强行辩了几句,但他辩不过郁行安,加之圣人偏帮,他气焰渐消,最后讪讪告退。   郁行安被圣人留下说了一会儿话,随后告退。圣人让葛知忠送他,葛知忠将郁行安一路送到宫道,说道:“郁翰林受饿了,奴命人去做点心,可惜御厨手脚太慢……”   郁行安道:“劳大监费心。”   葛知忠精神一振,更是高看郁行安一分。   那些达官贵人只会拿鼻孔看他,哪怕他是圣人最看重的宦者,那些人背地里也不过一句“阉奴罢了。”   可他岂是天生的阉奴?大裕的一切皇家所用,皆从各州征收,包括宦者。他也是被捉来阉了,一路送到阆都来的。   只有郁行安,哪怕对待他们这些人,仍是谦和的。   他便多走一段路,将郁行安送到宫门,却看见郁行安的从人们马车边,按住了几个人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葛知忠上前一看,“哎,怎么是杜大夫?”   乌辰道:“郎君!杜大夫从宫中出来,一言不合,竟取出佩剑想刺郎君的马!奴上前去拦,杜大夫竟还想将奴刺死!奴不得已……”   杜大夫“呸”了一声,冷笑道:“你一个奴仆,莫告状了!我乃长公主的独子,郁行安,你还不让人将我放下?”   杜大夫是长公主的独子。穆宗去世后,长公主入了宫廷,竟突发疾病,暴毙身亡,圣人悲切万分,十分善待杜大夫,从没有人敢这样对他。   郁行安望着杜大夫,蓦然低笑一声。   葛知忠很少看见郁行安这样笑,分明是笑着的,却不复以往的温润如玉。   他道:“劳烦大监将此事禀给圣人。”   葛知忠本就不想掺和此事,连忙趁机离开。不久之后,他满目震惊地回来,说道:“圣人口谕,将杜大夫收至大理寺关押。”   这是要审了,起码得被夺个官职。   杜大夫难以置信地被押解下去。郁行安抬起眼眸,平静地看着杜大夫被送走。   眼睫都没颤一下。   葛知忠奉承道:“郁翰林乃是国之栋梁,圣人器重啊。”   郁行安淡淡应一声,上了马车,命随从离开。   马匹却因被划破了皮,出了血,受了惊,在原地僵持。   郁行安下马车,指节曲起,摸了摸这两匹马。   乌辰道:“郎君,这可如何是好?府邸那么远,奴去租一辆马车可好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慢慢走回去便是,你好生照顾这两匹马。”   乌辰应是,带人安抚马匹,郁行安带着剩下的几个从人,慢慢走在阆都的街道上。   仍旧有许多小娘子驻足看他,偶尔有花朵被扔到他面前的地上。他从这些鲜花上迈过,视线落在远方。   阆都永远喧嚣美丽,道路宽阔,车马无数,日光镀在这些人事上,如同一卷传世之画。   郁行安想到了圣人身上的丹香,扔进丹炉里的无数财帛心力。而蜜州遭遇地动的百姓,轻伤被拖成重伤,最后还可能爆发瘟疫,朝堂却已无几人关心。   阆东佃农痛哭流涕地对他说,自己身无长物,只能日夜为世家耕种,却仍一无所得。杜大夫说这些人本就是贱民,被日夜督促,才肯挥两下锄头。   “小娘子,那似乎是郁翰林呢。他怎么一个人走在街上?”侍女道。   苏绾绾正在翡翠阁中挑发饰。郁四娘总是和她谈学问,于是她送了郁四娘几卷书,郁四娘吞吞吐吐地对她说,自己其实更爱华服首饰。   这回,她感念郁四娘送的防晒霜膏,才在此处挑挑拣拣。听见侍女的话,她走到窗前,低头一望,果然看见郁行安走在大街上。   此时正是黄昏,阆都的大街两旁种了各式各样的树木,他披着一身橙红色霞光和婆娑树影,迈过偶尔丢到他身前的鲜花,清隽俊雅,如清风朗月。   “唔,他心绪不太好呢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小娘子如何得知?”侍女也站在窗前。   “嗯……他没笑。”   “是么?”侍女迷惑地回想,“郁翰林平日也笑得少。”   “他面色也比平日更凝重些。”   侍女扒在窗户上,探身瞧了瞧:“没看出来……不过他衣袖有血迹呢!”   郁行安平日总穿淡色的衣裳,一点点血迹也很显眼。苏绾绾正待细看,郁行安进了一家酒楼,不一会儿,又出来了。酒楼的博士对他点头哈腰,他步履风流,出了大门。   侍女道:“这可是望仙楼,郁翰林来得不巧,想是今日去的人满了。”   苏绾绾在窗前细看,这回她看见了郁行安衣袖的血迹。   原来郁行安也会沾上血么?   侍女道:“郁翰林许是饿了,但这条街只一家望仙楼,他要吃上晚膳,还得再走三条街——哎,何必不骑马呢?在阆都徒步,这一下子又要耗上半日工夫。”   侍女连连叹息,苏绾绾望着郁行安的侧影,唤了一声:“星水。”   “小娘子有何事吩咐?”侍女连忙问道。   “他总是帮我,在阆东也受郁四娘嘱托,对我多加照顾。”苏绾绾垂眸,从窗前离开,“你将我方才买的玉锦糕送过去给他。” 第19章 马球   残阳西坠,落日熔金。   郁行安站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无数行人从他身侧走过。他长身静立,手中拿着一盒玉锦糕。   这是苏家的侍女送来的,但当他抬头望向翡翠阁时,只看见一扇半启的窗。   窗上的雕花很美,窗后无人,偶尔有侍从走过,手中捧着珠匣。   郁行安觉得自己像是被春天的细雪烫了一下。细雪是寂静温柔的,但它落下来,郁行安不知为何竟觉得烫。   他想起那日上巳节,也是这样一个黄昏,春风将她的发丝吹到他脸上,她转过身,两人皆是一愣。当时她垂下眼眸,将几缕发丝顺到身前,转回身子,说多谢他搭救。   世上有些事情像是没有道理,细雪是烫的,黄昏是温情脉脉的,隔了这么久的事情,他回忆起来,竟然比今日的宫廷更令人记忆清晰。   郁行安雇了一辆马车,带着糕点,回到宅邸。   郁四娘正坐在小厅里,听侍女说他回来了,连忙迎上来道:“阿兄,你可算回来了。我做完了课业,明日我想出去玩,去苏家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走向自己的院子。   “咦,阿兄,你怎么拿着月锦楼的盒子?月锦楼的这种盒子只装糕点,你不是素来不吃甜糕么?”   “偶然得来的。”郁行安说,“你去玩吧,若有想用的,便和管事说,不必拘束。”   “是。”郁四娘应了一声。   郁行安回了院子,洗净手,坐在屋中的矮桌前,吃了一块玉锦糕。   松,软,淡淡的甜。  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是没有道理。他无数次听闻高宗最爱吃糕点,可他在父亲那里尝过一次就不愿再吃,如今却觉得这玉锦糕,比上回在肖家尝的更为美味。   乌辰进来送茶,见他吃完,问道:“郎君,奴将这空盒子丢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乌辰将盒子收出去丢掉,郁行安坐在矮桌前,望着窗外的苍茫暮色。   天际一点点变暗,宅邸中点起灯笼,像人间的星星。   郁行安看见乌辰提着灯笼,打算从院门出去。   郁行安将他唤了回来。   “郎君?”乌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   郁行安道:“不必丢了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郁行安沉默须臾,说道:“这样好看的盒子,丢了有些可惜。”   过了几日,是阆都的马球赛事。   这向来是大裕的一件盛事。在寿和年间,每逢此时,狄国、西丹国、诸多小国都会派马球队来到阆都,与各国一较高下。   如今路途遥远,花费高昂,圣人又不再大额赏赐,小国已经很少派马球队过来了;狄人在与大裕交战,也不曾派人来。   西丹国的马球队却还在,两国穿着不同颜色的锦衣,手握打球的月杖,跃跃欲试,营造出一副盛世之象。   苏绾绾已经坐在北面的看台上,她周围是一众命妇贵女。交好的林家小娘子道:“扶枝,你可听闻杜大夫的事?”   “未曾。”   林家小娘子道:“那杜大夫可是长公主的独子,圣人向来宠爱,这回他竟被夺了官职,在府中禁足!”   “他犯了何事?”   “我也不知,阿娘总是不愿和我细说外头的事。”林家小娘子顿了顿,又问道,“你待会儿可要去打马球?”   “要的。”苏绾绾道,“阿娘叮嘱我每年都要去打,所以我今年也必是要去的。”   “真好。”林家小娘子道,“我驭马术没有你那样好,唉……”   “我可教你。”   “不了不了,从马背上摔下来很疼的。更何况,”林家小娘子低声道,“我六弟听完我的烦恼,对我说,害怕摔马可以骑驴——可这也太丢脸了!别的小娘子在马背上英姿飒爽,我骑一头驴!虽也有玩驴鞠的,可这毕竟并非大裕主流,我还不如在旁边喝彩作诗呢,还能博一声诗才出众。”   苏绾绾忍不住微笑,也压低了声音:“高宗和长公主也玩过驴鞠……”   “是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   两人正细声说话,旁边人道:“圣人来了!”   苏绾绾抬头,看见圣人被众人簇拥着走来。圣人看上去容光焕发,平日的疲态竟似一扫而空。   他旁边随行着十来个高官大臣,郁行安姿容出众,距离圣人最近,之后是太子、崔宏舟等人。平日总不离圣人左右的杜大夫,今日竟果然消失不见了。   众贵女命妇连忙站起,向圣人和太子请安。圣人抬了抬手,和煦道:“平身。”太子也说不必多礼。   圣人坐上看台视野最佳的位置,众人这才依次归坐。教坊的乐工们奏响雅乐,马球队众人举起手中的月杖,对圣人行礼致意。   之后圣人下令比赛开始,鼓声大震,马蹄声如同奔雷,最终大裕的马球队率先打够二十筹,赢得胜利。   圣人大悦,赏赐了大裕的马球队,对西丹人也各有赏赐。   林家小娘子道:“接下来都是一些小比试,没什么看头。走吧!女子那边的赛事想必也要开始了,我去为你助威!”   苏绾绾应好,站起身,另十几个坐得远的小娘子看见,连忙遣侍女来问:“扶枝可是要去打马球?”   苏绾绾说是,那十几个小娘子也连忙跟上,呼啦啦一大群人,跟着苏绾绾走了。   郁行安多看了女眷那处几眼,圣人见状笑道:“爱卿第一年来阆都,怕是不知我大裕的娘子们也有马球赛事。”   郁行安沉思片刻:“驴鞠?”   “不,是骑马。吾那阿姊年幼时说,骑驴有何趣味,高宗听后甚悦,连办几场娘子们的马球赛事,因此阆都娘子以骑马为荣。”圣人提到长公主,神色变得悲戚,“吾的阿姊,还那样年轻,竟就这样去了!”   众人连忙劝解,圣人的悲色方慢慢消失。他说道:“爱卿是想去看女子赛事?年少慕艾,乃是人之常情,你若想去,便去看看吧!”   在大多数时候,圣人都显得极为宽仁,他这话不过随便一说,众人也随便一听,都以为郁行安必会婉拒。   毕竟郁行安可是推拒了那么多联姻的人家,连一个婢女侍妾都未曾收下,怎么可能……   许多人都这样想着,就见郁行安温和道:“多谢圣人宽宥。”说罢起身,行礼告退了。   众人瞠目结舌。   连圣人都微微怔住,片刻后道:“行安这是去瞧谁家小娘子?”   “臣等不知。”众人纷纷道,心下也是各种嘀咕。   苏绾绾已经换了一袭红色锦衣,手握月杖,骑在白马上。交好的小娘子坐在看台上,让侍女们为她呼喊助威。   一个骑着棕色马匹的小娘子凑上来,问道:“你是苏三娘么?好多人在为你鼓劲。”   苏绾绾微微一笑:“我是苏三娘。你呢?”   “我是纪五娘。”那小娘子道,“我有一个表姊在山北道练枪骑马,我很羡慕她,也学了马球,被分到你这一队了。”   郎君的马球赛事更为正式,场地更大、看客更多、有专门的教头帮助训练,各国偶尔还会出钱买人——   高宗曾想买下一个极擅打马球的狄人,那狄人本来已经被银钱打动了,狄国可汗听说这件事,怒砸一大笔钱,那狄人最终还是留在狄国马球队。   娘子马球赛通常没有固定队员,赛前报个名,队友不够的话,就随机组个队。   乐工们演奏龟兹乐,众人抽了签,骑马入场。   忽然乐声一变,场内响起教坊内人们的尖叫声和喝彩声,苏绾绾循声看去,见是郁行安被一个宦者引来了。   他今日穿的是月白色常服,面容俊美,丰神如玉。郁行安视线定在苏绾绾身上,点了下头,在看台找了个位置坐下。   喧哗声更大了,苏绾绾身后是教坊的内人,她们都以为郁行安在对她们点头。   看台上的小娘子们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举动,她们自恃身份,只悄悄看了郁行安几眼,就收回目光。   ——还是好姊妹的赛事要紧!   “郁翰林是不是在看扶枝啊?”林家小娘子轻声问。   另十几个与苏绾绾交好的小娘子皆是微愣:“真的么?”她们不确定地偷看郁行安几眼,再偷看他几眼——好像还真是!   女子赛事的场地,也是被宦者寸寸砸实,又浇了油的,不容易扬起尘埃。   彩漆球放于赛场中央,苏绾绾这队着红衣,十人;对方着碧衣,亦是十人。   苏绾绾这队的队长是陈家大娘——她平日马球打得最多。她安排了一下战术,又道:“碧衣队有一个狄国娘子——喏,就是那个皮肤较黑,又高又壮的,你们看见了么?苏三娘,我知道你驭马术最好,你和我负责牵制住那个狄国娘子,她很厉害。纪五娘击球最准,你们谁抢到了球就传给她……唉,我们大裕的娘子马球队,但凡遇上那个狄人,就从未赢过!”   鼓声大作,苏绾绾手持月杖,骑马上前,竟率先抢到第一杆。   教坊司内人们大声叫好,给郁行安引路的小宦者,也高兴道:   “苏家小娘子真是了不得!那狄人娘子名唤阿图布加多,往年都是她抢到第一杆!不过,光抢得快也是赢不了的,那阿图布加多曾带着两名娘子,打败吾国十名娘子,拔得二十筹呢!阆都许多人都说她是娘子马球赛的神人,还有很多商人用她开赌盘……”   小宦者说到这里,讪讪闭嘴。   大裕禁赌!他也是才入宫不久,见郁行安温煦,又被场上的热烈气氛感染,一时说漏了嘴。   郁行安似乎没有察觉到小宦者提到赌博之事。他的目光追随着场上的苏绾绾,今日仍然天光大盛,却不像上回那样让他觉得刺目。马蹄声、鼓点声、众人的欢呼声交杂在一起,苏绾绾一袭红衣,如一簇寂静燃烧的火。   苏绾绾的月杖再次击中彩漆球的瞬间,郁行安说:“她会赢。”   “什么?”小宦者愣愣问道。   “我说,大裕会赢。”郁行安坐在看台上,夏日烈风吹动他的衣袖,他的视线始终未曾挪开。 第20章 心跳   马蹄声如同惊雷,苏绾绾和队员们一起对彩漆球紧追不舍。   这球比蹴鞠更小,场面又极其混乱,所以为了让人看清,它被漆得五彩斑斓,一旦被击飞,就如太阳一般显眼。   苏绾绾骑马追着这个木质的小小太阳,在某个瞬间,她听见一群很尖利的声音高喊:“大裕!勉哉!陈大娘!勉哉!纪五娘!勉哉!……苏三娘!勉哉!”   苏绾绾抓紧月杖,将彩漆木球狠狠击出去,看一眼声音的来源。   是一群小宦者,大约二三十个,站在郁行安身边,不停重复着那句“勉哉”。   也不知郁行安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小宦者。他们喊了大裕,喊了红队每一个小娘子的名字,最后喊一声“苏三娘”。   郁行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吵,他平静地坐在这些宦者身边,等他们喊到“苏三娘”的时候,他也轻轻开口,道一声“勉哉”。   苏绾绾望过去的时候,郁行安正好说:“苏三娘,勉哉。”   隔着这么远,苏绾绾其实并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。   但她听见了小宦者们的呼喊,她猜到了郁行安的话。   两人隔着千百人的人海,天光照在两人身上,郁行安望着她,露出微笑,比了一个助威的手势。   苏绾绾的内心忽然很软地塌陷了一下。   赛事结束时,红衣队的架子上插着二十面红色旗帜,在风中猎猎作响。这意味着红衣队赢了。   众人下了马,退到合欢树的树荫下。狄人娘子看上去不太高兴,但还是和苏绾绾等人礼节性地告别。   “我要离开阆都了。”狄人娘子阿图布加多说,“我凭借马球赛事在阆都立足,商人们每年都给我银钱。但我如今输了,阆都物事太贵,我要走了。”   “你的驭马术很厉害。”阿图布加多对苏绾绾说,“你记得去寻西市商人,让他们给你开赌盘,你终有一天能为自己赎身的。”   苏绾绾顿了顿:“我不是她们买来打球的……”   阿图布加多怔住,她仔细打量苏绾绾:“你是高门的小娘子,你不是奴仆。”   纪五娘正在一旁跟陈大娘说话,听见这话,转过身笑道:   “苏三娘怎么会是专打马球的奴仆呢?你太看不起我们大裕人了,你看她的掌心和衣裳。”   “是么?”阿图布加多盯着苏绾绾的手掌,“你们都穿得很华丽,我分不清。苏……三娘?你掌心都是写字留下的茧,你是读书人,你还会继续打球么?”   “我打得很少,下次再打,应是明年的这个时候。明年再抽签,我们不一定会对上。”   阿图布加多明显喜悦起来,这意味着她仍可以继续当马球场上的常胜将军。   她道:“你是值得尊敬的人,我欲对你行狄人的勇者至高礼!”   苏绾绾从未听说过狄人的勇者至高礼,她点了点头,下一瞬,她被阿图布加多抱起来,在原地旋转。   阿图布加多还有两个狄人队友,她们在旁舞蹈,说一些叽里咕噜的狄语。   苏绾绾曾经学过几句狄语,她能猜到这是祝福的话,但她好晕,这真的是礼节吗!转得好快!阿图布加多力气好大,难怪连赢这么多年!   她怀疑自己被骗了,一阵眩晕,却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三个狄人依次轻握一下,完全没发现自己是怎么被放下来的。她往后踉跄了几步,感觉天地都在倒悬,正想叫个人扶住自己,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搀住。   苏绾绾嗅到了檀香木和雪松交织的气息,很淡,若即若离,像一个遍寻不获的梦境。   她抬眸,看见郁行安半垂着眼,正低头看她。   合欢树的影子笼下来,他眉目若春水,气质如松柏,用一种平静的,甚至有些温柔的嗓音说:“当心。”   苏绾绾的脑袋还被阿图布加多转得眩晕,此时却莫名心中一缩。她往后退了一步:“多谢。”   “不必多礼。”郁行安收回手。   林家小娘子正从看台走下来,看见这一幕,对其余小娘子使了个眼色:“我说的没错吧!”   其余小娘子“啧”了几声:“还是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!”   林家小娘子得意洋洋:“你们可莫要说出去,阆都的老古板可是越来越多了,平白影响扶枝的名声!”   “这是自然,我们一处长大,又岂是那不知事的。”其余小娘子们连忙道。   圣人没有去看娘子马球赛,但听闻阿图布加多首次有了败绩,也略微惊讶,唤来宦者,详询当时的情况。   宦者头一回有了在圣人面前露脸的机会,一路上打了好几遍腹稿,在众人面前绘声绘色讲了一通:   “……还是那苏家小娘子厉害,纪家小娘子的远射也极准,当时锣鼓喧天,乐工们也不拘什么曲子了,只一通乱敲,马蹄声急促,奴还没找到那彩漆球传到哪里,只听教坊内人们一声惊呼——嘿,大裕的球又进了!”   圣人显然听得极为愉悦,马球场上的胜利,似乎一扫山北道的军士被狄国打得节节败退的耻辱。   “可惜是一群娘子。”圣人道,“若是郎君们打赢了狄人马球队,那才叫威风。”   其实在寿和年间,娘子马球赛也极受重视,精彩程度常常更甚郎君,娘子们的胜利也是普天同庆之事。只是圣人对女学、女官的态度有目共睹,众人不去自寻无趣,只纷纷附和几声。   工部的佘尚书趁机凑趣道:“圣人有所不知,这苏家的三娘,还有个了不得的来历呢。”   “哦?是何来历?”   佘尚书笑道:“她是百里嫊的亲传弟子,上回微臣献给圣人的阆东渠修缮图,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力。”   提到百里嫊,许多大臣都是一静,圣人却笑道:“原来如此,名师出高徒啊。行安,你常去肖家,可知这苏三娘文才如何?”   那些安静的大臣连忙看向郁行安,郁行安道:“臣偶然于肖公处读过她一篇算学文章,可称才思敏捷,乃不栉进士。”   圣人悦然道:“很好!吾国又多一人才耳!葛知忠!”   “奴在。”   “你从内库挑两匹夹缬绸缎,赐予苏三娘,还有那支队伍的另几个小娘子,也每人一匹。”   “是。”   苏绾绾收到绸缎时,发现自己比纪五娘她们多了一匹。   她觉得有些奇怪,但送布匹的宦者实在脸生,她便悄悄去寻二兄苏敬禾。   苏敬禾正坐在合欢树下,玩一根月杖。这月杖极为华丽,不仅裹了白虎皮,还镌刻牡丹花纹。   苏绾绾说了布匹的事。   苏敬禾一听,笑道:“郁翰林和佘尚书在圣人面前夸了你,圣人才多赐你一匹绸。”   “他们夸我什么?”苏绾绾问。   苏敬禾将月杖给她:“今日阿兄有事,未曾去看你打马球,听人说了你在马背上的英姿。这是阿兄特意买的月杖,裹了白虎皮,和你的白马最搭。”   苏绾绾道谢,接过月杖,仍然睁着眼睛看他。   苏敬禾忍不住笑:“好了,不逗你了。佘尚书夸你为阆东渠的修缮图出了力;郁翰林呢,夸你才思敏捷,乃不栉进士。那些傻乎乎的大臣,还以为圣人仍在忌惮百里夫人呢。听郁翰林和佘尚书一夸你,才悄悄询问圣人的态度是否转变。”   夏天的风拂过发梢,迎风送来合欢花的清香。   苏绾绾的动作稍微停顿,她抬起眼,看向苏敬禾。 第21章 蔷薇   阆都夏日,最美是蔷薇。蔷薇在藤架上绽开,于熏风中微微颤动时,重五节也到了。   早在半个月前,各地官员就将节礼送入阆都,其中岭南道节度使送来的节礼格外引人注目——一个从地底挖出来的圣人雕像。   这些地方官献礼,从来不是只献给圣人的,阆都位尊权重的官员都得了。苏绾绾的父亲虽只是虚衔,但毕竟是一品大员,各地官员的礼物络绎不绝,苏绾绾在蔷薇花架下读书,庶妹过来寻她。   “听闻岭南道的陈节度使在家中闲坐,苦苦思索重五节节礼,忽见金光闪闪,一仙人从天而降。仙人道:‘汝何必烦忧?节礼不就在高山之巅,圣辉普照之处?’陈节度使想了几日,登上岭南最高的山峰,最终家中下人从地下挖出一个玉石雕像,那雕像竟与圣人一般无二。”   庶妹苏菁娘绘声绘色地说故事,苏绾绾坐在秋千上,握著书卷,听完忍不住一笑。   “三姊,你怎么笑了?”苏菁娘懵然道。   “无事。”苏绾绾问,“所以,这雕像是多年之前就在地底下的?”   “正是。”苏菁娘道,“这雕像已在高山之巅埋了数百年,目视有裂,手抚无痕,人人皆以为奇,圣人亦是大悦,决意今年在蔷薇苑过重五节,大肆庆贺一番。”   “你想去蔷薇苑?”   “是……”苏菁娘脸色飞红,“三姊,母亲向来看重你,你可愿帮我与母亲说说?我从未去过御苑,想和三姊一道去逛逛……”   苏菁娘的姨娘姓萧,在苏绾绾的阿娘缠绵病榻那些年,只有萧姨娘仍然晨昏定省,服侍汤药,一日不落。   后来没两年,萧姨娘难产去了,苏菁娘在家中更不敢开口,只是上回上巳节,苏绾绾惊马,苏菁娘送了一双绣鞋,上面绣满祈愿平安的五福和合图案。   苏绾绾应了,带她去见郭夫人。郭夫人颇为惊异地瞧了她们一眼,应一声好。   于是重五节那日,苏绾绾也去了蔷薇苑。   蔷薇苑中有渊河穿流而过,亭台楼阁,贵人无数,衣香鬓影,鼓瑟悠扬。   苏绾绾与庶妹跟在郭夫人身后,去往一处水榭,以观赏今日的龙舟竞渡。   郁行安正在和人说话,他一抬首,就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注意到苏绾绾。   她并未注意到他,不急不缓地往他的方向走。合欢红帔帛挂于她的两肩,春辰裙摆飘飘,如一阵最清冽的风。   郁行安收回视线,但过了几息,他又不自觉地望过去。   “郭夫人,苏三娘,好久未见!”越国公世子一脸惊喜,拨开人群,笑问道,“这是令妹么?”   郭夫人看一眼苏绾绾,见她不想开口,便道:“这是我们家七娘。七娘,同越国公世子见个礼。”   越国公世子忙回礼。几人互相见过礼,越国公世子望着苏绾绾笑道:“听闻你近些时日醉心学业,只半个月前去打了马球。那日我也曾去为大裕助威,你可见到了?”   苏绾绾道:“未曾。”   越国公世子脸色一僵:“那日教坊内人和宦者们的呐喊声太大,或许……”   他正絮絮说着,郁行安隔着二十几步,看见这一幕,忽然道:“越国公世子竟也来了。”   郁行安身边的郎君们听闻,连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,视线在苏绾绾身上一转,笑道:“可真是凑巧。他最会玩了,得把他叫过来一起看龙舟竞渡。”   其中一个郎君便过去叫人。他揽住越国公世子的肩膀,笑着和苏绾绾搭了几句话,把他生拉硬扯地拽过来。   越国公世子满脸不情愿,一抬头,看见郁行安,忙换了一副笑脸:“礼和也在啊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淡淡道。   众人说着话,眼见苏绾绾一行人越走越近,对话都变得牛头不对马嘴起来。倘若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,怕是会笑出声。   郁行安没有说话,当苏绾绾走过时,他似乎闻到了绿萼梅的淡香。   这是没有道理的,隔着五六步的距离,他如何闻得到她绿萼的香气?   但是,遇上她之后,许多事情似乎都变得没有道理。   “就是那个戴合欢红帔帛的小娘子……龙舟竞渡的……”郁行安听见有人这样说,他环顾四周,只见人来人往,并未见到是谁在说话。   他的视线在苏绾绾的合欢红帔帛上短暂停留,看见蔷薇花藤在熏风中轻颤,于她的背影洒落斑驳花影。   “礼和在看何物?”有人问道。   郁行安一顿,见到越国公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。   “此苑的蔷薇极美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想,圣人会命我们作诗。”   “不是作龙舟诗么?”有郎君问。   “应也有蔷薇诗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众人一听就紧张起来,抛开越走越远的苏家一行人,在心中打着吟咏蔷薇的腹稿。   龙舟竞渡,百舸争流。郁行安坐在圣人身边,作了一组诗,如往常一般得了彩头。   杜大夫仍在家中禁足,这让众人对郁行安更为忌惮,更不敢提佃客之事,只忖度圣人心意,说些“福泽万年”“圣辉普照”的奉承之言。   圣人听得悦然,眼看着还要再听两个时辰的奉承话,郁行安寻了一个借口暂时离开。   他本意只是想寻个清净,不知不觉,却顺着小径走至一处蔷薇花架,隔着花架,可见亭台水榭。   苏绾绾坐于水榭之中,与左右的小娘子们谈笑。水面上,龙舟的舟夫们奋力划桨,水花飞溅,四周丝竹之声大作,处处喝彩声喧天。   他正注视着苏绾绾,忽然,水榭中的杜家三娘将手中的乌梅浆泼在一个宫女身上,不悦道:“哪里来的蠢货!我要的是三勒浆,你送此物过来作甚!”   杜三娘是杜大夫的嫡女,杜大娘和杜二娘都夭折了,杜大夫便极为宠爱这个仅余的女儿,她向来有几分跋扈。   宫女连忙跪下,歉然道:“婢子之前听小娘子吩咐,似是要乌梅浆……”   苏绾绾垂眸,苏菁娘连忙望过去,见她因为坐得近,也溅到了几滴乌梅浆。   苏菁娘拿出帕子,一边为苏绾绾擦拭,一边道:“杜小娘子,你的乌梅浆泼到我三姊了……”   她声线有些抖,杜三娘斜睨她一眼:“哪里来的庶女,说话都说不清楚。哦,苏三娘啊,真是对不住了。”   杜三娘语气轻飘飘的,郭夫人一听,脸色气得发白,立刻道:“杜小娘子,望你自重。”   “自重什么自重,你一个继室,还真护着前头夫人生的女儿了?我堂堂——”杜三娘的话尚未说完,一杯三勒浆泼在地上,溅湿她的裙摆。   杜三娘整个人一怔,水榭众人也是一静,齐齐望过去,见是苏绾绾的闺中密友林家小娘子。   林家小娘子出身也是极好的,她的母亲乃是圣人的同胞妹妹。她年幼时,圣人还是潜龙,她在潜龙府邸住过几个月,受圣人垂怜。   林家小娘子慢悠悠道:“哦,杜三娘啊,真是对不住了。我没拿稳,无意泼了你一身。”   杜三娘气得直打颤。不错,她今日确实是故意来找苏绾绾的事,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个林家人!   她们向来有龃龉。上回她还把侍女改名阿林,指桑骂槐说了林家小娘子一通。   杜三娘环顾左右,目光射向矮桌上才煎好的茶,疾步走过去,刚端起茶碗,众贵女命妇连忙拉住她。   “好了好了,皆是小事,小娘子不必大动肝火。”她们温声细语地劝说,手上暗暗用力,将杜三娘手中的茶碗拿走,递给其余宫女。   杜三娘抬头一看,林家小娘子斜睨着她,冷冷哼一声。她再看苏绾绾,那苏家继母和庶女一个为她擦拭,另一个一叠声问宫女,可有更衣的地方。   杜三娘甩开众人的手,众人见她不再执着于拿茶碗,也松了手,劝她回去坐——虽然看戏很有趣,但今日可是岭南道的雕像呈给圣人的日子,搞事不详啊!   杜三娘走了几步,猛然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宫女,冷声道:“都是你挑的事!”   那宫女被踹翻在地,也不敢捂伤处,只连连磕头致歉。   苏绾绾站起身,说要去更衣。她点了几个侍女引路,那个被踢了一脚的宫女也被她叫起了。   林家小娘子气呼呼的,陪她出去。两人便带着侍女,走出水榭。   苏绾绾一路安慰林家小娘子,又对宫女道:“好了,你不必引路了,回去休息吧。我今日也没带银钱,这镯子给你,去太医署,寻一个医术好的医师瞧瞧,莫要落下病根……”   郁行安本来要走的,但是听见苏绾绾的声音,不由脚步顿住。   他看见苏绾绾褪下右手的镯子,随手给了宫女。她神色温柔宁静,冰雪可鉴的赤诚善念,像一轮淡而皎洁的月光。   郁行安轻轻移开视线,却感觉自己心跳加快。   宫女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,但仍颤声道谢:“小娘子大恩,婢子……”   另一个宫女一把搀住她的胳膊,问道:“小娘子,婢子送她去太医署可好?”   “去吧去吧。”苏绾绾挥挥手,让这两人去了。   她和林家小娘子往前走了几步,看见郁行安站在蔷薇花阴里。   阆都的蔷薇开得如同织锦,却没有夺去他一丝一毫的光华。   他脊背挺直如竹,眼帘微垂,温和道:“不想偶遇两位小娘子。两位小娘子可好?”   林家小娘子暗暗挑了挑眉。这是阆都常见的寒暄之词,他这话也是对着两人说的,可他的脸……似乎是对着苏绾绾吧? 第22章 簪发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苏绾绾和林家小娘子回了他的话,又行礼,道一声“万福”。   郁行安点点头,和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,垂眸看见她的影子一路投到他脚下。   蔷薇花影摇曳,他准确分辨出苏绾绾的那道嗓音。   “扶枝,走吧。”他听见她的闺中密友这样说。   “好。”   郁行安抬起眼眸,才发现苏绾绾方才在看他。   他眨了一下眼睛,苏绾绾已经收回视线,挽着林家小娘子的手一道离开。   苏绾绾去了更衣斋,门口站了几个宦者,他们歉然道:“两位小娘子,此处的窗纸坏了,正在修缮。”   好端端的,窗纸怎么会坏?   林家小娘子打发一个侍女进去瞧,侍女出来道:“小娘子,那窗纸似是被野猫扒坏了,漏着风呢,不宜在此处更衣。”   其中一个宦者适时笑道:“不远处还有更衣斋,奴给两位小娘子引路,可好?”   苏绾绾觉得有些蹊跷,但她年幼时常常出入宫廷,知道宦者所言不假。   她点了点头。宦者出列笑道:“奴唤小良子。两位小娘子,这边请。”   宫廷中的宫娥和宦者,大部分都不慌不忙、谦虚谨慎,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亲近信赖。   小良子一路说些话凑趣,林家小娘子的神色已经不再紧绷。正当此时,一个林家侍女疾步而来,说道:“小娘子,婢子可算找到你了!公主正找你呢。”   “阿娘为何找我?”   侍女低声道:“圣人忽听人谈了小娘子前几日作的咏蔷薇诗,说小娘子诗才长进,要听小娘子现作几首,公主这才命人寻小娘子。”   “谁谈了我的诗?”   “尚书省崔仆射的妹妹崔九娘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林家小娘子点点头,正待离开,想起苏绾绾,又道,“扶枝,我先去了,你先去更衣,随后我去水榭寻你。”   “好。”苏绾绾笑道,“得了彩头可要请我吃茶。”   林家小娘子笑着应好,跟着侍女离开。   此时苏绾绾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女和小良子。苏绾绾走了几步,见前方十分幽静,无行人往来,便说道:“不想更衣了,回去吧。”   侍女有些惊愕,但仍然应好。   小良子笑道:“小娘子可是累了?穿过这片树林也就到了,奴……”   苏绾绾转身往回走。   她想起上巳节惊马,二兄最后严查,查出是那个贪墨的邹管事被逐出府后,怀恨在心,唆使人做的。   小良子跟上苏绾绾,亦步亦趋道:“可是奴何处做错了?小娘子,奴实在惶恐……”   他一边说,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。苏绾绾转头,见到小良子竟捂住侍女的嘴巴,将侍女往后拖。   苏绾绾遽然色变,正在此时,林中转出一个仪表不凡之人。   正是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。   崔宏舟挥了挥手,小良子拖着侍女离开。他含笑走到苏绾绾身边,温柔道:“苏小娘子,好久未见。”   “你意欲何为?”苏绾绾往后退,却见到周围并无其他人。   “我意欲娶你过门,但你父兄不应,你也无心。”崔宏舟道,“我思来想去,只好学那偷衣裳的牛郎,出此下策。小娘子,你放心,我会好生待你。”   苏绾绾退到一处假山上,她背部抵着一块嶙峋怪石,盯着崔宏舟的脸。   “莫要这般看我。”崔宏舟伸手,想取苏绾绾的发簪,“我拿一件信物,去同你父亲说……”   苏绾绾的心怦然直跳,她垂眸,轻声道:“崔仆射可愿转圜心意?您位高权重,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。”   “可我只看上了你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我自己取,你莫要伸手。”   崔宏舟动作微顿,含笑道:“可。”   苏绾绾慢慢取下自己的发簪,乌发如瀑布一般垂下。崔宏舟目露惊艳,伸手去碰苏绾绾的脸。   “苏三娘,我知你爱读书,又擅治水,日后你仍可读书,治水之事,我也会让工部呈来图纸,你虽长居家中,也可随心意修改……”他这样保证着,凑近,轻嗅苏绾绾的发香,慢慢按住她左臂。   苏绾绾握紧簪子,狠狠刺向崔宏舟的脖颈。她刺歪了,簪子划了一下,但因用尽全力,还是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。   崔宏舟惊愕失色,捂着脖颈,往后倒退两步。   苏绾绾提起裙摆欲跑,崔宏舟追上来,拉住她衣袖:“你为何不愿?我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……”   “我生平最不喜牛郎的故事。”苏绾绾一甩衣袖,转身欲刺,崔宏舟却已经被她甩到地上。   他捂住脖颈的指尖在往外冒血,他会死吗?   苏绾绾握紧自己的发簪,往回奔走。   她不知该怎么办,第一反应是去找自己的二兄。   穿过一片翠竹林时,她慢慢顿下脚步。   她迟疑地站在林间,先看一眼自己披散的长发,再摸了摸自己的衣袖。   方才崔宏舟是想褪她外裳吗?今日是重五节,她臂上系着长寿缕,但崔宏舟把它拿掉了。   苏绾绾用内裳胡乱擦掉发簪上的血迹,握起长发,想用簪子将它簪回原样。   她不擅长此事,慢慢做了五六次,才找到门路。她将簪子插好,但几缕散发还是落下来。   郁行安从翠竹林外经过,似乎是透过隐隐绰绰的竹影看见她,迈步进来。   苏绾绾往后退了几步:“郁翰林怎会在此?”   郁行安在二十几步外停下,说道:“我方才听见有人在此谋划,担心有谁遭了戕害,故而来此。”   他没有细说。   方才,他从水榭离开,本欲返回圣人身边,却听见宦者路过,谈到合欢红帔帛。   红绿紫黄,是大裕时兴的颜色。也许今日有许多小娘子都戴了合欢红帔帛,但因为他只细细瞧过她的,所以,不自觉的,只想到了她。   于是,在他自己尚未察觉之时,就留了心,等宦者们提到隐约的“崔”字时,他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。   他叫来那两个宦者,一番攻心,拼凑出真相,一路寻来,最终看见了她。   她是吓到了吧?   苏绾绾见他没有肆意打量自己,也没有贸然上前,慢慢放了心。   她道:“原来如此。郁翰林,我欲略整衣发,若你无事,还望尽早离开。”   郁行安点点头,转身走了。但他也没走远,只站在竹林的边缘,像是提防有人忽然闯过来。   苏绾绾整理着自己的碎发,但怎么也整不好。她又担心自己的侍女出事,踯躅片刻,唤了一声:“郁翰林。”   郁行安转过身子。   苏绾绾道:“你可否去寻个宫女过来……不,你可否寻个宫女,请她将我的母亲叫过来?”   郁行安道:“可以。只是圣人再过一炷香就要赐宴,一来一回,怕是赶不上赐宴了。”   苏绾绾沉默,听见郁行安道:“若小娘子不介意……我会簪发。”   苏绾绾抬眸看他。   郁行安似乎是怕她仍在害怕,依旧半垂眼眸,身姿却像翠竹一般干净挺拔。   他道:“我不会对第三人说出此事。”   熏风拂过竹叶,发出萧萧声响。苏绾绾听见自己道了一声“好”。   郁行安走至她身后,带来一阵檀香木和雪松的香气。   这应是他常熏的香,天长地久,浸到骨子里。   郁行安抬手,为苏绾绾簪发,他很小心,没有碰到苏绾绾的后脖颈,连她的头皮都只偶尔碰到几次。   苏绾绾刚感觉自己的长发像柔顺流水一样被簪起,又察觉郁行安拔出了发簪。   苏绾绾:“?”   “抱歉。”郁行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,“我往常束的都是男子发式,方才发现有些许不同。”   他的嗓音温柔低沉,苏绾绾便没有再动,等他重新簪一遍。   郁行安用指腹缓慢擦掉发簪上的最后一缕血迹,不久之后,他垂下手:“好了。”   苏绾绾起身,果然感觉头发被簪好,只垂下几缕长发。   这些长发垂落的位置,和今日出门时一样。   她道了谢,打算去寻自己的二兄。   郁行安道:“小娘子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的长寿缕掉了。”   “嗯,我知晓。”苏绾绾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臂膀。   今日是五月初五,热浪排空,火伞高张,被认为是“恶日”,需要“除恶”。   长寿缕就是除恶所用的配饰,每个人的臂膀上都系了一条,基本都是相同的五色丝线。   郁行安道:“小娘子的侍女不知去了何处,如今又丢了配饰,贸然回去,不知有心之人是否会嚼口舌是非。”   苏绾绾立即想到了杜三娘,又听郁行安道:“正好我也有长寿缕,不如赠予小娘子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   “我去寻宦者,说是丢了,再取一条便是了。”   苏绾绾犹豫片刻,应一声好,就看见郁行安将他臂上的长寿缕解下来,递给她。   两人都避开了对方的手指,苏绾绾将长寿缕接过,往自己的臂膀上绕。   她系不好。她很少做女红,单手是系不好一个结的。   “我来吧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将长寿缕还给他。   郁行安接过,回忆了一会儿她原本的长寿缕所在位置和绳结大小,帮她系一个和先前一样的。   日光斜射而下,整个竹林如一幅画卷,千竹森森,清幽茂盛。   苏绾绾看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落,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总是在家中的小池塘前徘徊,见到竹叶飘入水面,就细数水面会荡开几圈涟漪,思索涟漪与竹叶的关联。那时候,方才被拖走的侍女,总是站在她身边。   她回想着竹叶、侍女和涟漪,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像竹叶一般清雅的嗓音。   那是郁行安的嗓音,他很认真地为她系好长寿缕,说:“吾郁二郎上苏小娘子续命。”   这是每年重五节这天,系长寿缕时常说的祝福之语。意为:我郁家二郎为您系好长寿缕,愿您富贵长寿,福泽绵延。   苏绾绾的思绪飞快回拢,她侧头看一眼郁行安,看见他长睫低垂,面色平静,系长寿缕的手指修长如玉,稳稳地打好最后一个结。   苏绾绾心中一跳,像是年幼时看见的那汪池塘,被竹叶荡出一圈圈的涟漪。   她垂下眼眸,轻轻收回自己的视线。 第23章 礼物   之后,苏绾绾离开竹林,去寻二兄苏敬禾。   蔷薇苑仍热闹喧嚣,水面上正进行最后几队龙舟竞渡,却无端让人觉得不安和寂寥。   苏绾绾找到苏敬禾,说了方才发生的事。   苏敬禾脸上还带着看龙舟争渡的愉悦神色,听完她的话,脸色慢慢沉凝下来。半晌,他低声安慰她几句,又道:“莫怕,你回去看龙舟,同往常一样。阿兄会将此事处理得妥妥贴贴,你的侍女,阿兄也一并寻回。”   苏绾绾点头,被他一路送回水榭之外,心中逐渐安定。   不久之后,赐宴结束,苏绾绾坐马车回了家,没有听见这件事闹出来。   次日,侍女被送回来,惶然道:“崔仆射被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救醒了。圣人知晓了此事,当时郁翰林不知在一旁说了些什么,圣人便没追究小娘子刺杀朝廷命官。婢子回来时,见到主人和二郎正坐马车去崔府……”   苏绾绾听完,沉吟许久,安慰了侍女,让她好好歇息几天。   日子一天天地过,这件事似乎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,仿佛她只是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重五节。   临近生辰时,郭夫人携了苏绾绾的手,笑道:“六月二十是你生辰,打算如往年一般,和素来交好的小娘子们一道热闹热闹么?”   苏绾绾近来总有些出神,闻言慢慢回过神来,笑道:“是,多谢母亲惦记。”   她给十几位交好的小娘子写了信,定下去阆都南面的芳霞园过生辰。   郁四娘拿着苏绾绾的信去寻郁行安:“阿兄!六月二十是苏三娘生辰!她邀了我!”   郁行安正坐在书案前写字,日光镀在他执笔的手上,腕骨清瘦,如竹如玉。   他并未停笔,只淡淡应了一声。   郁四娘道:“之前她们商量去何处过生辰,也问了我。我没什么主意,听她们定了芳霞园。听闻郭夫人已遣人去芳霞园订两桌席面了,我还未想好准备什么礼物。”   郁四娘瞅着郁行安,等他出主意。   “我知晓了。”郁行安仍在垂眸写字,“你去吧。”   苏绾绾坐在书案前,正执笔核对邀客单子。   侍女藉着送茶的工夫,瞥了一眼:“都是各家小娘子呢。”   苏绾绾点头:“老师和几个长辈都不愿去。”   侍女笑道:“也是,除了这些,旁的人倒也不便去邀。”   六月十九那天,郁行安递给郁四娘一卷算经、一支诸葛笔和一个手镯。   “这是何物?”郁四娘问。   “你第一回 交朋友,为兄替你准备一些赠给朋友的生辰礼物,免去你的为难。”   郁四娘震惊,她翻了翻算经——看不懂,合上。再瞅一眼诸葛笔,最终拿起手镯:“阿兄,这镯子挺漂亮的,只是和其它两样不太相衬。怎么想到送苏三娘这个?”   “此乃一个暗器。”郁行安摩挲手镯上的绿萼花纹,手镯打开,原来里面是中空的,滑出一些暗色粉末。   他说:“用指尖沾上这些粉末,捂住对方口鼻,或加入酒水中,对方三息之内必定陷入眩晕。只是要小心些,自己别吃进去太多。”   郁四娘瞠目结舌:苏三娘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这些东西啊!   她不由自主地想,莫非苏三娘有什么隐藏的身份,众人都知道,唯独她蒙在鼓里?   郁行安平静地看着郁四娘神色变幻莫测,最后郁四娘将这三样东西收好:“我会将这些送给苏三娘的!”   第二日,苏绾绾先去向各处长辈请安,又去了一趟肖家,得了百里嫊赠的一卷珍本。她临近中午时去了城南的芳霞园,楼上已经有诸多小娘子在等她。   苏绾绾下了马车,正待上楼,见到一群世家郎君从树林里窜出来,吓了她一跳。   郎君们互相推搡,有些脸色通红,有些在对上苏绾绾视线时,露出盎然笑容,道:“小娘子生辰大吉!”   苏绾绾站在原地,点头道谢。越国公世子率先命仆人拿出生辰礼,打算赠与她,其余郎君也纷纷不甘示弱,献出自己的礼物。   苏绾绾抬步上楼,口中道:“多谢诸位好意,只是这礼我不便收下。”   “阿兄,那是苏三娘!那些郎君怎么总跟在她周围?”郁四娘骑在马背上说道。   她也是难得到城南来玩,郁行安说他今日有事要来佛塔,顺道送送她。   郁行安抬眸望去,见到跟在苏绾绾三五步之外的郎君们,慢慢摩挲了一下缰绳。   “过去吧。”他说道。   郁家一行人策马过去,越国公世子率先看见郁行安,动作僵住。其余郎君们也逐渐注意到郁行安,纷纷行礼,恭敬问好。   郁行安淡淡颔首,越国公世子攥紧自己未曾送出的生辰礼,鼓起勇气,抬头望向马背上的郁行安,发现郁行安的视线正落在苏绾绾身上。   郁行安望她的目光淡而平静,仿佛皎洁月色,照于深秋的湖面上。   下一瞬,郁行安的视线从苏绾绾身上挪开,扫了一眼在场的郎君们。越国公世子和郁行安对视一眼,如同直面陡峭高山,只一刹,他就慌乱垂下目光,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   他输了,未战先败。   越国公世子的指节因攥得太过用力,显得有些发白。他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,才敢再次抬首。   郁四娘已经携了苏绾绾的手说笑,两人与众人告辞,带着侍女一道上楼。   郁行安仍在望苏绾绾的背影,越国公世子忍不住想,郁翰林在想什么?   是她冠绝阆都的灼人美貌,还是清澈见底的双眸?抑或冰雪可鉴的赤诚善念,笔墨纷飞的锦绣文章?   郁翰林喜欢的这些,他们这些郎君也喜欢。倘若是其余郎君,他还敢全力一争,可如今,他们这些阆都的郎君们加起来,又如何敌得过一个郁行安?   ……   夏季熏风吹过草木,送来远处的芙蓉清香。   苏绾绾带着郁四娘上了楼,听见郁四娘如同一只鸟雀,叽叽喳喳地说郁行安的事。   “阿兄乃是细心周到之人,今日也去佛塔呢。早听闻芳霞园东面与佛塔相连——哎,这池芙蕖开得真美!”郁四娘将手撑在阑干上远眺。   苏绾绾和她聊了几句,又与其他小娘子们见过。众人在楼上吃喝玩闹,怡然自得。   宴席过半,苏绾绾起身去东圊。   十几名侍女连忙跟上她,几个小娘子抚掌而笑,问她们怎么这么大阵仗。侍女忙笑道:“二郎命婢子寸步不离地跟随。”   小娘子们纷纷笑道,苏敬禾甚是疼惜阿妹。苏绾绾含笑下楼,被楼里的博士一路引到东圊。   芳霞园美轮美奂,哪怕是东圊也修建得精致无比。此处临近佛塔,苏绾绾无端觉得气氛过于静谧。   她想到出门之前,苏敬禾对她道:“父亲已和崔仆射谈拢了,两府各不追究,崔仆射也说不会再来纠缠你。”   苏绾绾定了定神,入内净手,出来之后,却见侍女和博士都不见了。   她唤了几声侍女的名字,迟疑片刻,决定先回楼里。远远的,能看见芳霞楼上仍是热热闹闹的,郭夫人特意请来的乐工弹琴鼓瑟,丝竹之声盈耳。   路上来往的小博士们却不见了。   苏绾绾走了几步,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,但当前方猛然跳出来三十来个黑衣壮汉,堵住她去路时,她干脆利落地丢了树棍,转身往回跑。   去哪里?东圊,还是佛塔?   苏绾绾的脑海中闪过东圊华美却并不结实的门,很快否决掉这个选择。   她奔至角门,打开门闩,跑出去,不忘堵住这扇门。   苏绾绾提裙飞奔,听见身后传来撞门的声音。她跑了几步,回眸一看,见那群黑衣人已经撞开了门。   不知是什么划破了她的脚踝,她眼看着几十个黑衣人越来越近,无暇他顾,只身进了佛塔。   在这个瞬间,她不是没有回忆起郁行安的脸,以及郁四娘方才兴高采烈地说“阿兄今日也去佛塔”的声音。   但她方才并未看见郁家的护卫,也许郁行安已经离开。在这种时候,最大的依靠是自己。   苏绾绾定下心神,一层一层往上跑,心里回忆着曾在百里嫊那里看见的佛塔图纸。   百里嫊道,算学无穷,穆宗命人以算学修建十一层佛塔,为存放舍利,某处应有一个暗门。   图纸上没有画出暗门所在,苏绾绾曾经算了出来。她奔上第七层,壁上佛经无数,她按照百里嫊所言,在壁上按出商高定理的三个数字时,暗门开了。   她闯进去,被裙摆绊了一下,一个踉跄,跌入一个人怀里。   暗门缓慢合拢,门内烛光幽微。   苏绾绾看见月白色的衣袖,袖口绣着雅致暗纹。   从袖口伸出来的腕骨清瘦有力,手指优雅修长,如上好美玉。   她闻到了很淡的檀香木与雪松香气,那人扶着她。门外响起几十个人跑过的脚步声。   苏绾绾动作僵住,一时没有说话。   那人似乎猜出她的情况,也没有发出声响。   直到一大群黑衣人骂骂咧咧跑过之后,苏绾绾才道:“郁翰林。”   “嗯。”那人温和应了一声,慢慢道,“小娘子遇上了何事?” 第24章 绿萼   “我遇上了许多黑衣男子。”苏绾绾一边说,一边往后退了一步。   她的背后就是石门,身前是郁行安。她移开视线,盯着摇曳的烛光。   “原来如此。”郁行安道。他看见她似是想要蜡烛,于是拿起烛台,想要递给她。   “不必了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在此处略等一等即可。”,   郁行安动作一顿,应了一声“好”,拿起烛台,继续看暗室壁上的经文。   暗室狭窄,没有矮案,只一张胡床,靠西一座小型舍利塔。   郁行安背对着她,却像知道她动作似的,说道:“那张胡床我未曾坐过,你可在此略微休憩。”   苏绾绾确实感觉脚踝有些疼,在胡床坐下。   狭小的暗室似乎会放大声响,苏绾绾听见那群人又骂骂咧咧地从门外跑过,又听见郁行安走动时衣袖轻微摩挲的声音。   一点点的气味仿佛可以盈满整间暗室,苏绾绾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。   他们其实不过相隔一步远。   郁行安忽而问道:“你受伤了么?”   苏绾绾微愣。   他说:“我闻到了血腥气。”   “似乎是。”苏绾绾道。   他这样一说,苏绾绾感觉脚踝的伤处实在难以忽视。她并不是对疼痛迟钝的性格,这些年再也未哭,不过是源于当年的承诺。   “你要察看伤处么?”郁行安将烛台递给她。   苏绾绾犹豫片刻,接过,轻声道谢。   郁行安背过身,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经里。他背影挺直,如一棵松柏。   “确是流血了,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脚踝。”苏绾绾将裙摆放下,仍旧拿着烛台。   郁行安道:“我去叫人过来。”   苏绾绾:“外面不是有人么?”   “无妨,我在佛塔西面布有护卫。”   苏绾绾无言,她还以为郁行安孤身在此。   石门打开,再缓慢合拢。苏绾绾拿着烛台,听见郁行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。   烛火跳跃着,她没有等多久,郁行安就带着人回来,还有一个侍女。  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,话却是对着侍女说的:“将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,当心些,别摔倒了。”   侍女心中惊讶,应一声好。   苏绾绾本想自行走下去,但有了借力之处,确实轻松许多。她没有推辞,不知郁行安始终站在台阶上,注视她的背影。   侍女转角时瞥见了郁行安的目光,更是心跳如鼓。   她一直在郁家做事,这些年来,她拿着一等侍婢的月钱,却只在做一些洒扫之事,未曾近身服侍过。   她听闻郁行安因在白鹭书院读书多年,所以不习惯用侍女,许多事或是吩咐小厮,或是亲力亲为。  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,他却逐一推拒了,甚至连郁家家主极其看好的蓝六娘,也被他拒绝。   她不止一次地以为,郁行安打算终身不娶,伶仃一生。  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苏绾绾,心想,原来郎君只是眼光高而已。   到了佛塔之下,苏绾绾道:“我欲回城治伤,但朋友们还在芳霞园,我应去转告她们为好。”   侍女不等郁行安吩咐,立刻笑道:“婢子去转告即可。小娘子腿脚受了伤,还是不要挪动为上。”   苏绾绾道谢,让她去了。   郁行安道:“我的护卫已将那些黑衣人制服,我再派几人护送你回城。”   苏绾绾抬头,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。她挪开目光:“总是劳烦郁翰林。”   “无妨,你平安就好。”   苏绾绾心中跳了跳,盯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芒草。   芒草生得很高,郁行安的护卫们也不知为何退得很远,他们站在此处说话,像是除了两人之外,只有风能听到。   苏绾绾道:“改日我让二兄登门道谢。”   郁行安忽然笑了一下,笑声很轻。   “苏三娘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将视线挪回他的衣袖。   她想,他似乎是第一回 这样郑重叫她的排行?,   她把目光移到他手指上,夏风吹过两人指尖,带着一丝灼热,她等待他要说的话。   郁行安说:“你不必待我这样客气,也不必总是对我道谢。”   因为你是我主动想要帮助的人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时,还感觉脸颊有点烫。   她觉得大约是被晒的。   那十几个小娘子听说出了事,也无心玩乐,十几辆马车迤逦回到阆都,一旁还有郁家护卫跟随。   苏太保听闻此事,勃然大怒。不过几日,朝堂上就飞出许多弹劾崔宏舟的折子。   御史台的第一封奏折,弹劾崔宏舟胡乱抓人,说他曾经抓一老妪入狱,理由仅是这老妪在上巳节堵了他的路。   第二封,弹劾他大不敬。传闻他在家中与下人闲聊,说圣人命不久矣,不过是强撑续命罢了。   第三封,弹劾他结党营私,辜负圣眷。说他集结了前户部尚书等党羽,借权势谋求私利,去岁被贪掉的山北道粮草,亦有他的手笔。   第四封、第五封、第六封……圣人每看一封,脸色就更沉一些,一时间,朝野人心惶惶,权且忍让者有之,作壁上观者有之,落井下石者有之。   纵使崔宏舟的二弟是西南道节度使,权势滔天,在这风口浪尖上,也没有多少人为他说话。   “真是龙困浅滩,虎落平阳!”崔宏舟拂袖砸掉一套茶碗,“那郁行安竟也插了一手!往日有谁敢直面我的锋芒!”   “大兄。”崔九娘站在书房门口,怯生生地道。   崔宏舟没好气地瞪向她。   崔九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,生得跟他们的姨娘一样美貌。她往后瑟缩一下,说:“姨娘来信了。”   崔宏舟不想读。站在门口的小厮察言观色,从崔九娘手中接过信,说道:“小娘子,你先回去吧,奴将此信收好。”   崔九娘走了,小厮将信放入书房的一个匣子。这种匣子有六个,每一个都装满了崔宏舟生母寄来的信,他一封也未曾读过。   苏府,苏敬禾命人将一卷卷的账册搬到听竹轩。   “二兄,这些是何物?”苏绾绾展开一卷,在窗前细看。   苏敬禾坐下,擦了擦汗:“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,这些皆是抄本。”   苏绾绾回忆一番,想起崔宏舟在那三年,曾任阆东刺史。   “还好只是地方账目,如今朝中又无多少人按规矩行事。”苏敬禾喝了一碗侍女端来的茶,说道,“扶枝,你快看看,这里头有无疏漏?”   苏绾绾一连看了十几日,细细写出一卷纸,递给苏敬禾:“你拿去吧。”   “这么快便理清了?”苏敬禾接过,随意瞄了一眼,脸色微变,“竟贪了这么多!”   “账目上看不出这些是被哪些人贪的。”苏绾绾道,“但崔仆射当时既任刺史,自然有监察之职。”   苏敬禾捏住纸卷,忽然笑了。   他说:“扶枝,这样一个人都能做到从二品的尚书省左仆射,我想不到世上哪里还有更荒唐的事。”   苏绾绾想了想:“金问仙金真人?”   苏敬禾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端起茶碗啜了一口:“你放心。我虽官位低微,还有父亲呢。不会让你被人随意欺负了去。”   ……   苏绾绾继续去百里嫊那里上课。百里嫊有一日忽而放下算经,说到朝中形势。   她说,朝廷已改了佃农之制,又驱人开垦荒田,平民得田以糊口,朝廷得税以强国。   百里嫊说:“朝中反对之人不少,这次变革推行得极好,分而治之,以利驱之。朝中出了一个深谙权术之人。”   苏绾绾明白,百里嫊在说郁行安。   百里嫊笑道:“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。居于庙堂却不忧国忧民者,照样可以飞黄腾达,平步青霄。你看近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崔仆射,他不是照样成为天子近臣,享了这么些年的富贵荣华?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百里嫊轻抚她的脑袋。   百里嫊:“扶枝,你看,有些事做也可,不做也可,但对一些人而言,却是不得不做。这是为天下苍生,为君王社稷,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,也要记住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。”   苏绾绾若有所思,郑重应了一声好。   崔宏舟被圣人下令在家中反省,又被夺了半年俸禄。传闻圣人在宫中对左右垂泪道:“崔爱卿竟这样辜负朕意,可他三次救驾有功,赤胆忠心,朕实不忍!”   苏绾绾这日去肖家时,苏敬禾道:“崔宏舟反省了一个月,今日便要出来了。我今日要上值,给你加派护卫,你当心一些。”   苏绾绾应一声好。她在芳霞园丢失的十几个健壮侍女已经被郁行安送回来了,她便带着这些人和几十个护卫,一路去往肖家。   拐入一个深巷时,两辆疾驰的马车忽然撞过来,苏家车夫闪避不及,苏绾绾的马车翻了。   侍女连忙扶着苏绾绾下车,又一叠声问她可还好。   对面马车掀起车帘,下来一个人。   正是崔宏舟。   他面色不豫,掸了掸袖口,对苏绾绾道:“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,是你查的?”   苏绾绾望了他一眼,并未说话,只抬了一下手,护卫们挡在他们两人中间。   崔宏舟厉声道:“那些皆是烂账!除了你和百里嫊,在这阆都我想不出第三个人,能在短短时日算清那些烂帐!百里嫊怎么可能掺和这些事?苏绾绾,我待你不够好么?你这样对我?”   “你待我很好么?”苏绾绾疑惑反问。   “我许你正妻之位!还允诺将工部的图纸拿来与你儿戏!”崔宏舟道,“你们这些高门小娘子,皆是薄情寡恩之徒!”   苏绾绾冷冷一笑,吩咐车夫扶起马车——她上课的时辰快到了。  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,他猛然从袖中掏出一物,甩袖掷去。   苏家护卫们连忙挡住,面色发白道:“小娘子,崔仆射用石头砸你。”   苏绾绾:“?”   她转回身去,却看见巷子尽头进来一群人。   当先一人骑着马,说道:“崔宏舟。”   崔宏舟面色一僵,转过身去。   “郁行安,怎么又是你?”崔宏舟问。   郁行安不答,他披着一身槐树树影,来到苏绾绾跟前,下了马,站在她的三步之外。   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支持举动,郁家护卫连忙跟上,拱卫在苏绾绾周围。   巷口有贩夫走卒进来,看见这对峙之势,纷纷挑着扁担离开。   苏家的车夫颓然道:“小娘子,车轮被撞坏了。”   郁行安听见这话,偏头看了苏绾绾一眼,忽而道:“辰时要到了,你要去肖家是么?”   苏绾绾点点头。   郁行安命人牵来自己的白马,缰绳递给她:“你骑我的马去吧,此马名为春雪,一日千里,极为温驯。”   苏绾绾望着他的手指,崔宏舟隔着护卫们问:“郁行安,你非要插手此事不可吗?此事与你有何关系?”   随从乌辰看着郁行安和苏绾绾交叠的影子,心里忍不住笑了一声。   苏绾绾让侍女接过郁行安的缰绳,郁行安收回手,对崔宏舟道:“你向来跋扈,此事一出,你的党羽还会拥护你么?你与其在此处为难苏家小娘子,不如去看一看吴仁道做了什么。”   崔宏舟面色陡变。   吴仁道其人,最擅奉承,也最擅审时度势,临阵倒戈。   苏绾绾牵着白马缰绳,轻轻摩挲两下。   郁行安瞥了她的手指一眼,随即收回视线。   “莫要再做这样的事。”郁行安对崔宏舟道,“接下来你会自顾不暇。”   崔宏舟倒是想唇枪舌剑反驳一番,但此时一个随从神色惶然,从巷口进来,附在他耳边说话。,   他面色大变,仓促走了。   深巷一时之间变得更为寂静,不知是谁家的高墙伸出一枝栀子花。洁白的栀子花瓣被风吹动,缓慢飘落至苏绾绾的发顶。   郁行安想帮她拿开,他动了下右手指尖,忍住了。   “去上课吧。”郁行安微笑道,“莫要迟了。”   苏绾绾上了马,回身看他:“郁翰林怎会在此。”   “正巧路过。”他望着栀子花瓣,缓声道。   苏绾绾骑得了快马,还可以精准避开每一个行人。   她堪堪在约定的时辰之前抵达肖家大门。   她将缰绳递给自己的侍女,翻身下马,从侧门进去,才走了几步,就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。   “襄王殿下。”苏绾绾道,“你怎会在此?”   “我刚从山北道回来,就听见你拜了百里夫人为师。我想你这样厉害,得来肖家瞧一瞧,所以特在此处等你。”   襄王司马忭回答道。他是一个气质阴郁的人,身为圣人的第四个皇子,许多人曾奉承他是仪表不凡的郎君。但当郁行安来到阆都之后,一些自恃诚实的人不愿再这样说了。   倘若说郁行安像一捧圣山之雪,司马忭便像一个化不开的黑夜。读圣贤书长大的士人们,总是更欣赏前者的气质。   “哦。”苏绾绾点点头,往内室走,“还有半刻钟就到辰时了,我要去听老师教导,我们改日再叙。”   司马忭追上去,先递出一个小匣子:“这是我在山北道为你寻的礼物。”   苏绾绾未接,她说道:“多谢殿下,殿下留着自己用吧。”   司马忭瞅了一眼苏绾绾的侍女——她正牵着白马去马厩。   “那是郁翰林的马么?”司马忭问。   “是。”   “你没有收我府上的马,却收了他的。”   苏绾绾脚步一顿,下一刻又恢复如常:“只是事急从权,借来一用,改日便要还给他了。”   “你总跟他见面,金鸟寺、上巳节……”   “你派人跟踪我?”苏绾绾侧头瞥他一眼。   司马忭对上她目光,却避而不答:“扶枝,大了以后,你再也不收我的礼物,却情愿借郁翰林的物事。你可知晓,这郁翰林虽得众人称赞,却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光明磊落。”   苏绾绾脚步未停,她过了垂花门,穿过逶迤廊庑。肖家侍女们见是襄王进了二门,犹豫片刻,到底没有拦。   司马忭跟在她身边道:“那郁翰林披着君子皮囊,对外向来温文优雅,不知多少小娘子受过他善待,对他芳心暗许。有许多人家探问他的亲事,他父母双亡,郁家家主是他大伯父,他大伯父属意蜜州蓝家的小娘子——就是那个蓝六娘。据闻已在议亲了。”   苏绾绾在厢房的门帘之外停下脚步。   司马忭以为她迟疑,立即道:“我何曾骗过你。”   苏绾绾深吸一口气,平静道:“襄王殿下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要去读书了,你莫要扰我。”   下了几场雨,眨眼就到郁四娘生辰。   她命厨役做了一桌上等席面,请苏绾绾过府去吃。   苏绾绾备好礼物,去了郁家。   这是她第一次去郁家。郁家位于城东,他家嫡系只郁行安一人在阆都为官,却仍然在这寸土寸金之地,坐拥一处精致宏伟的宅邸。   入了门,郁家侍女引她换乘软轿,苏绾绾一路望去,只见花木扶疏,飞檐反宇,又有庭院重重,曲径幽深,堪称一步一景。   郁四娘已在垂花门下等她,看见她来,笑着携了她的手,请她往花厅里坐。   “往年我在河西道,可不曾这样过生辰。皆因我上回见你们玩得那样热闹,也学学阆都小娘子的做派。”郁四娘羞赧道,“不过我只请了你一人。”   苏绾绾一笑,示意侍女拿出备好的生辰礼:“我们两人也可以玩得热热闹闹。”   两人吃了席面,席间郁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:“这事闹得太大了,阿兄为我请来的老师都屡次提起此事。据闻是吴尚书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,供出他诸多不敬圣人、贪污受贿之事来。证据确凿,圣人惊怒,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他呢——我听闻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,上回上巳节挡路那老妪,近日被人提出来,竟只剩一口气!这样一个人,若是被秋后问斩,我才会拍手称快!”   苏绾绾心下知道,西南道崔节度使和崔仆射互为兄弟,唇亡齿寒,圣人投鼠忌器,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定决心处罚。只是崔宏舟失了圣心和党羽,却已是板上钉钉的。   两人聊了一会儿,用完膳,郁四娘道:“我带你去我家园子看看!”   两人带着侍女,一路分花拂柳而去。逛了半日,到一处高亭时,郁四娘坐下,说道:“好累,我们且歇歇吧!”   苏绾绾应好,侍女们上茶点和琴箫等物。   郁四娘一时兴起,问道:“扶枝,你会弹奏乐器么?”   苏绾绾说自己略通一二,郁四娘恳求她弹琴,她应了,净手焚香,坐于琴前,又试了试音,开始弹奏一曲《绿萼惊雪》。   这曲子说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,两人相逢,互相引为知音。瑞雪落在绿萼梅上,惊飞过冬的麻雀,那两人一见如故,在雪中破庙相谈一夜,竟忘了冷。   郁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时,听见了隐约的琴声。   他知道今日是郁四娘的生辰,也知道她唯独请了苏绾绾。   只是他今日有政务要忙,在院中忙活至此时,本应去用膳,听见这琴声,他的脚步不由顿住,遥遥地望向那处高亭。   今日天色昏暗,天上云层又厚又重。园中繁花似锦,飞花如美梦一般飘落,他只见到她的背影,被清风鼓起帔帛,宛若曲中的绿萼初绽。   侍女从郁行安身后过来,见到他,连忙行了一礼:“郎君。”   “你去何处?”郁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。   侍女笑道:“四娘说苏家小娘子爱食玉锦糕,吩咐厨下去做。此时才做好,婢子给她们送过去。”   “给我吧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侍女愣住,将食盒递给郁行安。   郁四娘在亭中拍手道:“好听!这是什么曲子?我未曾听过。”   “这叫《绿萼惊雪》,是有些生僻,听的人少一些。”   “原来如此,难怪我听完觉得这曲子一时欢快,一时又清冷。这曲子有何意?”   苏绾绾笑道:“这说的是两个知音的故事。还有一首曲子,唤作《雪吻绿萼》,这两曲加起来唤作《绿萼落雪》。”   郁四娘的脸红扑扑的:“扶枝,你的意思是,你我互为知音么?”   苏绾绾轻轻一点头:“很好的朋友。”   郁四娘耳根飞红。   郁行安走进亭中,郁四娘眼尖瞧见,站起身,受宠若惊道:“阿兄,你怎么给我们送食盒?是玉锦糕么?”   郁行安颔首,将食盒置于案上:“偶然遇见的,就顺手带来。四妹,我给你备了生辰礼。”   他拿出锦盒,郁四娘接过,见是一套真珠首饰,十分惊喜。她道:“对了,阿兄,扶枝的琴声与你不相上下呢,我方才听她弹奏一曲,十分好听。”   郁行安看她,又望向苏绾绾。   郁四娘回忆着老师近些时日教的内容,说道:“余音绕梁,不绝如缕。”   她用眼神暗示苏绾绾,要不要再来一曲。   苏绾绾收回视线,起身道:“四娘,我坐得累了,想再去逛一逛。”   郁四娘一听,也跟着起身,对郁行安道:“阿兄,那我们再去逛逛?”   “去吧。”郁行安温和道。   两人带着侍女离开,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的背影入神,直至她的最后一丝裙摆也被树影吞没,他才收回视线。  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,看见案上未曾被尝过的玉锦糕。   他敲了敲桌案,望向苏绾绾抚过的那张琴。   亭中还留有两个侍女伺候,见郁行安看琴,侍女忙问道:“要下雨了,婢子们可要将这张琴收好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他坐在苏绾绾方才的位置上,指尖搭在琴弦上,似乎还有她的余温。   他闭上眼睛,手指拨动琴弦。   苏绾绾隔着树影和花阴,听见清雅的琴声。   “这是何曲?是阿兄在弹琴吗?”郁四娘往那里探头探脑,“真好听,不过和扶枝方才弹奏的不是一个风格呢。”   琴声缥缈如在云端。   苏绾绾听了一会儿,说:“这是《雪吻绿萼》。”   郁四娘“啊”了一声:“原来是你方才说的第二首啊。这曲子讲了什么,怎么风格陡变?”   苏绾绾往背对琴声的方向,边走边道:“第一首讲的是两个知音相逢,第二首说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装。他们被迫分离多年,重逢仍在那间破庙。”   细雪落满绿萼梅的枝头,那两人发现对方皆是孤身一人,等待自己多年。   郁四娘兀自想像,想着想着,不知想到什么,她小脸一红:“这名字也太香艳了,听起来好刺激。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这两曲的指法极难,又曲调多变,不是为世人所钟爱的风格,弹奏的人自然少。   苏绾绾也没想到,郁行安一听就知道它,还熟练地将第二支曲子弹奏而出。   她倏然问道:“你们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们,几岁开始议亲?”   郁四娘道:“十二三岁吧,大伯父本要为我议亲的,我让阿兄接我来了阆都,他一时就没插手。”   郁四娘叹口气:“我时常羡慕阆都及阆都周边各州的小娘子。我才知道你们普遍十七岁以后才成亲,二十岁以后成亲也不奇怪——我想一辈子留在阆都!”   随着寿和年间娘子地位的提高,许多人家认为小娘子太早出嫁,容易因生产之事夭折,故而将成亲年龄一推再推。   苏绾绾笑道:“郁翰林在阆都做一辈子的官,你不就一辈子留在阆都了?”   郁四娘面露憧憬。   “郁翰林似是舞象之年?他应是议亲了吧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他们怎会与我说这种事。”郁四娘搓了搓脸,“不过也快了吧,我离开河西道时,听闻大伯父确实有意撮合他的亲事。”   “那对方一定是个美人。”   “应没有你美吧?”郁四娘迟疑地瞅了苏绾绾一眼,“她叫蓝六娘,虽说她也被梁知周写入诗里,可我未曾见过她。扶枝,我见过你,就不觉得世上有像你这样好的小娘子了。”   苏绾绾慢慢往前走,将那动人的琴声远远留在身后。   她道:“有啊,有很多。”   郁四娘:“是谁?”   “比如你。”苏绾绾微笑道,“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。”   ……   郁四娘玩了半日下来,兴致高昂。   她太喜欢苏绾绾了。苏绾绾总是这样温柔、体恤、聪明,然后平静而委婉地告诉她,你也很好,莫要看轻自己。   所有人在苏绾绾眼里都是一样好的吗?   郁四娘这样想着,脚步轻快地将苏绾绾送去门口:“天色将晚,我也不留你了,你路上小心些,我们下回再见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和她一起走过垂花门,路过外院一处水榭时,看见那水榭飞檐翘角,清幽隽雅,郁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张琴。  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琴,慢慢松口气。   并不是她方才弹奏的那一张。   一行人走过水榭时,郁行安似是抬眸看见了,他放下琴,起身走过来道:“送客么?”   “嗯。”郁四娘道,“阿兄,明年生辰,我还要请苏三娘。”   “好。”郁行安平和地应了一声。   他也跟着一起走,像是要跟郁四娘一起送客。   苏绾绾没有看他,她笔直地望着前方,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。   淡淡的,像雪一样。   她看向前方的蔷薇花丛,却看见天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廊庑上,再斜斜地投到花丛里。那影子修长干净,又挺拔。   郁行安和郁四娘一路将她送到门外,侍女扶她上马车。   她登上马车之前,回头看一眼,见到许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郁家门口的郁行安。   郁家宅邸外路过的小娘子可真多啊。   苏绾绾忍不住这样想,却不知郁行安望着她发顶上的一片花瓣。   浅粉色的,大约是蔷薇花瓣,也不知何时沾染上的,郁四娘个子矮,竟没有发觉。  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,忍住为她拂去花瓣的愿望。   苏绾绾上了马车,和郁四娘道别,却没有和郁行安说一句话。   车夫扬起马鞭,郁行安看了一眼天色,对郁四娘道:“四妹,要下雨了。”   郁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:“是欸!阿兄,我们快回去吧。”   “你是否为客人准备了雨伞?”郁行安问道。   郁四娘怔住,连忙叫了一声“扶枝”,又匆忙命人进去拿伞。  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,等了一会儿,郁四娘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油纸伞,送到马车边。   她说:“要下雨了,扶枝,你带这把伞回去吧。”   伞曾经是珍贵的东西,虽然到了如今已逐渐平价,但在阆都,送别客人时依据天气赠一把伞,仍代表珍视之意。   苏绾绾接过伞,微笑着道谢:“很漂亮的伞,多谢。你回去吧,莫要被雨溅湿了裙摆。”   “才不漂亮呢,都是我阿兄的喜好,整个宅子都是这种伞。”郁四娘嘟囔了两声,见苏绾绾垂下眼眸想拒绝,连忙道,“不过你喜欢便好!这是我让人取来赠你的!”   苏绾绾看了一眼郁行安,见他已经负手望向别处。   她收下伞,再次道了一声“多谢”,让车夫驱马离开。   车轮碾过地面,到了苏家宅邸时,果然已经下了倾盆大雨。   侍女要撑伞,苏绾绾感念郁四娘的珍视之意,说道:“用那柄山水画的。”   侍女应好,扶着她下马车。  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,展开一幅山水画卷。   细雨被隔绝在外,苏绾绾走上台阶,被侍女扶住左手,丝毫也没有淋湿。   ……   到了夏日的尾巴时,圣人忽然说要进行田猎。   圣人已经许多年未曾围猎了。六部连忙大张旗鼓地准备,百里嫊对苏绾绾道:“我给你出几道考题。”   苏绾绾作聆听状。   百里嫊笑道:“不必紧张,几道简单的小题。”   她将题目写在纸卷上,对苏绾绾道:“去夏苗的猎场上寻找答案吧。”   苏绾绾一看:田猎场上投放了多少麋鹿,场外五十里有几棵槐树,此次夏苗大约花费多少银两……   她思索片刻:“老师是想让我多出去走一走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百里嫊笑道,“你总是静坐,平日不是读书写题,便是对着万事景物出神。小娘子们邀你,你才出去走一走。马球打得那么好,一年只打一回。我听人说你擅弹琴,可也很少见你弹过。”   “我喜欢静坐,也喜欢听老师谈算学之事。”苏绾绾道。   百里嫊道:“多走一走,身子才会好起来嘛。学习非一日之功,我见你来月事时竟还要吃药,你将身子养好,日后……”   她絮絮说着,话里话外尽是关切,苏绾绾听得眼中微微一热。   她眨了一下眼睛,敛去眸中情绪,俯首道:“谨尊恩师之命。”   崔宏舟如今自顾不暇,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找她的麻烦。苏敬禾一听苏绾绾要去夏苗,也甚是欣喜,让苏太保求了恩典,携苏绾绾同去。   夏苗很热闹,许多人都随着圣人进了猎场。苏绾绾拿着百里嫊写下的纸卷,一棵一棵数着田猎场外的槐树。   她可以让侍女去做这件事,也可以随意诌一个数字,但她并没有这样做。她认真仔细地一棵棵数着,竟然真的察觉到比阅读算经时更深的宁静。   她顿下脚步,对侍女道:“你们就在此处等我,我一个人在前面走走。”   前面只一条羊肠小道,曲径通幽,侍女走了一圈,见尽头是一块巨石,也无旁人,便应了好,在外头等她。   苏绾绾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徜徉,她看见一树极为繁盛的木槿花,不由在树下停了片刻,远远的,她看见几个郎君从小径外走过。   其中一个芝兰玉树,清隽优雅,是郁行安。   苏绾绾有点失神。她想,隔这么远,这么多人,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出他。   郁行安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。   苏绾绾转过身去,绕过木槿花,往小径的深处走去。   如此便看不见了。   她听见隐约的脚步声,回头一看,是郁行安走了过来。   他独自一人,看见她和小径深处的巨石,说道:“不想此处没路了。”   看上去像是偶然来此,并非特意来找她的。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继续搭话。   郁行安转身往回走,苏绾绾本来也是要往回走的,此时却故意落后几步。   郁行安的背影挺拔颀长,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   苏绾绾挪开了视线,脚步更慢。他们越走越远,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。   但这距离逐渐缩短了,因为郁行安放慢了脚步等她。   苏绾绾慢慢吸一口气,决定先行出去。   快经过木槿花树时,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。   郁行安移了一下脚步,挡在苏绾绾前方。   这是什么意思?如果有老虎扑来,他愿意以身饲虎吗?   苏绾绾这样想着,虎啸声慢慢停了。   郁行安却没有再往前走,他就站在木槿花树下,像是在等她。   苏绾绾不急不缓地往前走,两个人越来越近,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,檀香木、雪松和绿萼的香气也交缠在一起。   绕过这棵木槿花树,就可以看见小径外头的场景了。   外头传来说话声,似乎有许多郎君走过。   郁行安道:“你先出去吧,外头人多。”  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闲话。   苏绾绾应好,往前走了几步,擦肩而过时,倏然又听见他说:“你近来似乎对我有些冷淡。”   他的嗓音很好听,低沉清冽:“那两首曲子要连起来弹的,可你只弹了一首便走了。”   苏绾绾的心跳了一下。   她屏住呼吸,没有回答,只停留在原地。   小径很窄,他们衣摆相连。夏末的风将木槿花的花瓣吹落,即将飘到苏绾绾的发顶。   郁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,将它拿开了。   苏绾绾猝然抬眸,只看见郁行安捻着花瓣的修长手指。   他安静温柔地望着她,等待她的回答。 第25章 蓠州   苏绾绾静了静,垂下眼眸,想往前走。   以往这时候,郁行安都会道一声失礼再往后退,但此时他没有退开。   他轻声说:“你身上总有落花,木槿花、蔷薇花……”   苏绾绾的目光落在郁行安的衣袖上。   她听见了郁行安说话的嗓音,等他说完,苏绾绾抬起头,发现郁行安仍望着她。,   两人视线相对,郁行安对她微微一笑。   苏绾绾心里漏跳一拍。,   她的视线在他的眉眼上徘徊,忽然想起在遇见他之前,身边的人总是对她提起郁行安。   他们用不同的词藻来描述他的出众美丽。   她确实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郎君,整个阆都的儿郎,竟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。   此时他望着她,目光专注,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。   郁行安问:“可以告诉我么?”  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,差点踩到自己的裙摆。   她目光挪开,说道:“听闻郁翰林温文尔雅,待谁都是这样古道热肠。”   “不是。”郁行安说,“我从未古道热肠地对待其他人。”   苏绾绾感觉脸颊发烫,她觉得今天的日头好大,她忽然不愿继续问了。   她点点头,说道:“我知晓了。我要走了,侍女还在前头等我。”   郁行安让开了路。   苏绾绾的脚步有些急促,当她转过木槿花树时,脚步逐渐慢下来,恢复成往日的端庄模样。   郁行安凝望她的背影,手指拂过方才的木槿花瓣。   ……   夏苗结束之后,圣人回到阆都。   苏绾绾这才知道,原来那几声虎啸,是有人故意放了老虎进去,意图刺杀圣人。   圣人自然没有出事,那人被严加审讯,吐出一个“崔”字,就暴毙身亡。崔宏舟因此受了牵连。   与此同时,蓠州刺史上书,说发了水患。   举朝震惊。   因为蓠州曾经年年水患,但百里嫊曾去蓠州治水,那堤坝若是照常维护,可保蓠州千年百年。   除非蓠州堤坝像阆东渠一样年久失修。   圣人暗自后悔没有听取郁行安的建议,此时只好拨款赈灾,又遣工部勘查。   下了几十场秋雨,一个难民千里跋涉来到阆都,敲醒登闻鼓,说圣人虽已拨了钱款,但那些粮食没有一粒发到他们手中。,   民无以食,十室九空。   圣人惊怒,思来想去,给郁行安加封一个钦差,遣他去查。   此时工部佘尚书又来进言,说蓠州水患非百里嫊治理不可。   “你们工部无人了么?”圣人道。   佘尚书的腰弯得更低:“工部有人,只是微臣窃以为,此事可彰显圣人仁厚。”   圣人沉默,半晌后召百里嫊进宫。   ……   苏绾绾从肖家回去之后,对父亲苏太保说:“圣人命老师去蓠州治水,我欲同行。”   苏太保呷一口茶:“你只是一个小娘子,不得去做这样的事。”   苏绾绾据理力争一番,苏太保还是没答应,去了平康坊。苏敬禾和郭夫人安慰她一番,送她回了听竹轩。   苏敬禾走在路上,踢飞一个小石子:“有时候我真是觉得不公平!”  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提灯笼的小厮。小厮笑道:“郎君这是怎么了?怎么如此生气?”   苏敬禾走了十几步,才回应道:“我从小就觉得不公平。”   小时候,在苏绾绾尚未出生之前,阿娘、大姊都对他疼爱有加,时时赞他聪明。   他背书比别人更快一些,记得比别人更牢一些,写的诗词比别人更好一些。   他洋洋自得,也觉得自己聪明。   后来苏绾绾出生了。   和苏绾绾相比,他的聪明忽然变得像是一个玩笑。   她出生没几个月就学会说话,五岁那年,夫子才讲了数,她就自行领悟了方田的问题。   八岁那年,她读了《后汉书》,闹着要买地动仪。阿娘和大姊竟顺从她的心意,不知从何处给她弄来了一个。   之后,她一边翻算经,一边把地动仪拆来拆去,有一天她忽然说,这个地动仪应该是复原得不够完全,不能感知到地动。   所有人都大为惊奇,他冷眼看着,觉得这个夺走了他所有来自长辈的关爱和聪慧之名的三妹,不过是在哗众取宠。   结果,西南发生了地动,地动仪果然没有任何反应。   送出地动仪的那个郎君说,原来如此,他确实有一些地方没弄明白,但他本就对算学不感兴趣,苏府来求,他就随手将此事丢开了。   那年,苏敬禾震惊地看着苏绾绾和那个郎君相谈甚欢。   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很大,那郎君顾及苏绾绾的年纪,说话故意更缓、更慢、更浅显,但苏绾绾理解了那郎君说的所有算学理论,时常提出一些疑问或见解,而他,虚长几岁,竟半懂不懂。   苏敬禾不是不嫉妒的,他觉得,苏绾绾天生就是来夺走属于他的所有关爱和称赞的。   后来阿娘重病,她哭得那样伤心。金鸟寺有三千六百级台阶,传说谁能一路三叩九拜,从第一级拜到三千六百级,谁便能让神佛听见自己的心愿,让自己心愿成真。   圣人信神佛,于是人人都说神佛有灵。他一路跟着她,看她竟然磕到了山顶,半途晕过去,还要再拜,谁也拦不住。   苏敬禾看见她额头上的伤口,忽然想,她这样拜下去,伤口好不了,会不会没有漂亮的容貌?他们苏家怎么能有丑人呢?   后来阿娘没了,她说再也不信神佛了,总是不出听竹轩,苏敬禾却忽然开始关心她。   他给她买笔墨纸砚,各式各样的礼物。阆都的牡丹宴、上元灯节、上巳节……他都带她出席,又求父亲让她理家,好让她不至于总是一个人枯坐。   这是他想破了脑袋,想到的最好的方法。   后来大姊提到百里嫊,他才带她去拜访,没有想到,百里嫊竟然真的会将苏绾绾收为弟子。   肖家大郎悄悄告诉他,苏绾绾的算学越来越好了。苏敬禾知道,苏绾绾的世界越来越大,他怎么也看不懂、追不上了。   苏敬禾走在路上,再次踢飞一粒小石子。   小厮道:“郎君,莫生气啦,有什么不公平的?”   苏敬禾说:“若是男子去治水,少不得说他忧国忧民。治成了,又是一桩丰功伟绩。三妹只是想随行而已,为何不能去?就因为她是小娘子吗?高宗是娘子,却可以当圣人;百里夫人也是娘子,权势却盛极一时,还是寿和年间的‘女相’。为何到了如今,我的三妹也有大才,却偏偏只能困于阆都之中?”   小厮一愣。   他没想到苏敬禾竟如此宠爱妹妹,宠爱到了这般田地。   他略微思忖一番,说道:“不如郎君再去劝劝主人?主人不愿让三娘去蓠州,无非是觉得三娘乱跑不好。不如您对主人说……您梦见张老太君的坟被水淹了,您想回蓠州祭拜外祖母,三娘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去?”   苏敬禾沉默,半晌后点了点头。   苏绾绾坐上去往蓠州的马车时,感激地对苏敬禾说:“阿兄总是为我如此费心,我无以为报。”   苏敬禾骑马跟随在她马车周围,笑道:“你我兄妹,谈何报答。”  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:“我跟上官告假后,经过月锦楼顺手买的。离开阆都之后,一时半会儿怕是吃不上了。”   苏绾绾接过,又用帕子包了两块,递给苏敬禾:“二兄也吃。”   苏敬禾接过吃了。   一行人到了阆都外的长亭边,百里嫊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。   苏绾绾撩起车帘,和百里嫊打了一声招呼,却发现长亭中站了郁行安、郁四娘、襄王司马忭,前面还停了一辆郁家的马车。   苏绾绾收回视线,问道:“郁翰林也要去蓠州么?”   苏敬禾道:“他被圣人封了钦差,去蓠州查赈灾粮的。”   苏绾绾轻轻应了一声,没有看亭中的郁行安,而是垂眸看自己的纸卷。   她没有想到苏敬禾会告长假,带她去蓠州,所以之前她在算一道题,此时这题只剩一个收尾。   沉浸在算学中,就不容易回忆起其它的事了。   她慢慢算着,郁行安望着她的马车。   司马忭上前和她道别,她撩起车帘,露出惊讶神色,而后说了什么,拒绝了司马忭的礼物。   司马忭提着礼物又回来了,郁四娘欢快地跑向苏家马车,去和苏绾绾道别。   司马忭瞅了一眼,心中正不痛快呢,抬眼一看,发现郁行安站在原地,神色很淡。   司马忭道:“本王和她很早就认识了。她从小就温柔善良,她五岁那年,第一回 见本王,就赠了本王一块玉锦糕。”   他没有说名字,但他知道,郁行安能听懂他在说谁。   “五岁。”郁行安平静地重复一遍。   不知为何,司马忭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嘲讽。   他看向郁行安,发现郁行安仍在注视苏绾绾。此时她下了马车,正站在车边,和郁四娘说话。   郁四娘回来了,郁行安从随从手中拿过一个食盒,说道:“月锦楼的玉锦糕,你拿去赠给你朋友吧。”   郁四娘睁大眼睛:“阿兄,你真好,还为我准备了礼物!”   她命侍女提起食盒,开心地再去送了一遍。   苏绾绾接了,又低头和郁四娘说话。   司马忭表情僵住:“本王也会想办法去蓠州。”   郁行安望着苏绾绾,平和道:“随时恭候。”   乌辰在后面看见这一切,瞧一眼苏绾绾,忍不住在心里“啧”了一声。   ……   因为都是去往蓠州,所以苏绾绾、郁行安、百里嫊等人一路同行。   在路上,苏绾绾刻意不和郁行安说话,只埋头看自己的纸卷。   虽然她已经听见了郁四娘的解释。   道别那天,郁四娘像得知了一个秘密一样,偷偷对她说:“原来阿兄没有和任何人议亲,蓝家也被他拒了!”   苏绾绾当时“嗯”了一声,扯开话题。   此时,她坐在客舍里,听见客舍的店家对郁行安说话。   大裕可以立女户,这店家是个娘子,从众人进了客舍起,就时常和郁行安交谈。   苏绾绾没有回头,她坐在桌案前,和百里嫊等人一起用完膳,端起茶碗啜了一口。   她倏然听见郁行安道了一声“失礼”,打断了店家喋喋不休的谈话。   他站起身,似乎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。  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空气像水一样被搅动涟漪,带来一尾极淡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。   忽而,他的影子笼罩住她。   苏绾绾没有抬眸,听见百里嫊笑道:“你近来算的东西可有结果了?虽说我认为算学应以实用为要,但你的那道题也很有意思嘛。”   “有了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是何结果?”   苏绾绾迟疑片刻,回答道:“我算出来……这世界是一个球。”   郁行安的脚步停在她身边。 第26章 江水   “这世界怎会是一个球?”苏敬禾方才坐在苏绾绾身后那张桌案前,和郁行安一道用膳,此时不由这样问道。   百里嫊也甚是惊诧,她询问苏绾绾计算的过程,苏绾绾遣侍女去拿。   这回出行,众人皆是轻车简从,苏绾绾也只带了一个侍女。   侍女很快将苏绾绾的纸卷拿来,百里嫊藉着夕阳余晖,展卷细看,不时和苏绾绾对答。   半晌后,百里嫊笑道:“似是未曾算错,只是这事情委实太奇怪了些。”,   店家倚在柜前看了一会儿,回到后厨。   厨役正收拾柴火,见她进来,问道:“如何了?”   店家“啧”了一声:“那俊俏郎君不愿听我说话,却在那小娘子身旁站了半日!”   厨役笑道:“站那儿做什么?”   店家道:“听她们谈什么算学、什么‘这世界是一个球’……唧唧咕咕的,我如何听得懂那些?那郎君却听得入神,还不时轻瞥那小娘子侧脸。”   厨役:“世界是一个球?那我们是何物?”   店家翻了个白眼:“我如何知道!你莫要问我,我倦了,先去歇息了!”   厨役连忙应是。   暮色四合,天边墨云翻涌,雷声阵阵。   众人陆续上楼歇息。   虽说是轻装简从,但众人银钱还是带足了的。苏敬禾担心苏绾绾受委屈,住在她隔壁,再过去两间房分别住着百里嫊、肖大郎。   郁行安的屋子距离众人最远,他这回出门只带了两个随从,一个是乌辰,另一个是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。   苏绾绾上楼时,正好郁行安也要上楼。   郁行安脚步微顿,似要打招呼。   苏绾绾垂下眼眸,和他擦肩而过。,   晚上,苏绾绾在床上辗转反侧,好不容易才睡着,忽然听见隐约的打斗声。   她睡眼惺忪,见窗外似有红光闪烁。   她睁大了眼睛去瞧,门外已经响起许多纷沓脚步声。她的房门被拍响,苏敬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:“扶枝!走水了!快醒醒!”   侍女立刻弹了起来。   苏绾绾起身,携了算经和纸卷,命侍女打开房门。   两人一出去,苏敬禾神色焦急地将她们往楼下引:“这走水有些蹊跷,百里夫人和肖大郎已下去了,郁翰林也……”   说话间,苏绾绾看见楼下已经打起来。那店家面色慌乱,博士们急急忙忙地救火,郁行安和百里嫊等人站在一处,院中百来个黑衣人和苏家、郁家、肖家的护卫们打斗。   最奇的是郁行安带来的那个刀疤中年男子,他手拿双刀,竟飞檐走壁,力敌数十人。   苏敬禾引着两人靠边走,小心避开打斗的众人,快到郁行安身边时,一支冷箭倏然射来。   郁行安道了一声“小心”,牵住苏绾绾的手。   苏绾绾手指蜷缩一下,脚步踉跄,被他拉到一边。   冷箭从她方才站的地方飞过,射入后头的一棵烟柳树干,箭羽铮铮。   苏敬禾瞄一眼冷箭,盯住郁行安。   郁行安并没有看向苏绾绾,他很快放开手,说道:“大家当心。”   苏绾绾转过身去,侧对着郁行安,悄悄拂去指尖余温。   肖大郎等人纷纷应和,谈起今夜的失火与黑衣人。   没怎么提到方才的那支冷箭。   院中的打斗逐渐胶着,慢慢的,黑衣人不敌,带着几个残兵败将退走。   众人都说此地不宜久留,苏绾绾多给店家留了些银钱,就与众人一起离开。,   蓠州距离很远,众人为图快,打算先走陆路,再走水路,顺虞江而下,直抵蓠州。   船已经订好了,他们本应明早出发的,此时半夜来到渡口,船家揉了揉惺忪睡眼,还是开船了。   苏绾绾一夜奔波,有些疲惫。   她进了船舱,靠在枕上,很快陷入沉眠,做了一个潮湿的梦。   “小娘子,小娘子。”侍女将她推醒,饱含恐惧地说,“船漏水了。”   苏绾绾睁开眼眸,才发现自己的双脚浸在水里,裙摆又湿又重。   她让侍女不要着慌,先去寻众人。半路上,她听见侍女说自己虽然会水,但一紧张就容易手忙脚乱,她便给了侍女一块木板,吩咐侍女若是落水,就紧紧抱住。   船底应有很大的豁口,水进得很快。她叫醒众人时,水已经漫到腰部。   郁行安打开房门时,神色平静。他听见这个消息,低头瞥了一眼苏绾绾的发顶,让随从叫醒护卫们。   船家在舱底想方设法地堵住漏洞,然而船至江心时,一个大浪打来,船翻了。   与此同时,水下忽然出现十来个黑衣刺客。   护卫们连忙迎敌,可惜郁行安带来的那个刀疤中年男子似乎不太擅水,在水里不复方才勇猛。   众人在水中沉浮,都想尽力飘到岸上去,此时又是几个大浪扑来,众人一时失散。   苏绾绾算是水性不错的,可惜裙摆有些碍事。她心里念着二兄、老师、郁翰林、侍女、肖大郎……在水中不断寻觅。   虽然不知道护卫们打得怎么样了,但她仍然小心地避开了江心的打斗区域。她在水中寻觅半日,却只见茫茫大江,无一人踪迹。   今日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光,不一会儿,下起了瓢泼大雨。苏绾绾一遍一遍地在水中起落,不知寻了多久,忽然听见一声很轻的呼唤。   “苏三娘。”   苏绾绾此时已经有些力竭,但她仍然努力地游过去。游近,看见一抹浅色的身影。   “郁翰林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你还好么?”郁行安望着她的轮廓。   “还好。”苏绾绾看见一个熟悉的人,力竭之感倏然涌上来,她在水中沉浮一下。   郁行安往前游了游,碰到她手臂。   “你累了。”郁行安道,“先上岸吧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我想寻到老师他们。”   “不必担心。”郁行安道,“那刀疤男子名唤大枣,是我父亲留下的护卫,解决那群宵小不成问题。出行前我问过了,我们一行人皆会水。”   “可这一路危机重重,也不知老师他们会不会再出事。”   “他们应是冲我来的,令师与令兄不会有事。”郁行安平静道。   苏绾绾细细一想,同意先到岸上。雨渐渐停了,月亮从乌云后钻出来,洒下一地月光。   郁行安寻了岸边一棵烟柳,树下有一棵石头,他拂净石头上的灰尘。   苏绾绾看着他的动作,藉着月光,只可以看见他的轮廓。   他侧脸矜雅,眉目低垂,浑身浸得湿透,却仍然给人清泽之感。   苏绾绾道:“我待会儿便回去找老师和二兄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没有反驳她的决定,只是用衣袖擦净石头,往后退了几步,“你在此稍坐吧。”   苏绾绾坐下,见他站在一旁,掸衣袖上的灰尘。   她忽然想起来,众人一齐出行时,为了不引人注目,都换了不打眼的衣裳。   郁行安那时穿了一件西市买来的衣裳,虽布料粗陋,却被他穿得如一杆修竹,整套衣裳的价格都似乎翻了上百倍。   他当时换完,似乎不太习惯,却也没有皱眉,只是平静地整理衣袖。   那时,乌辰在一旁笑说,他家郎君就一个毛病,万事都要齐齐整整,干干净净,连用过的笔都一定要放回原位。   苏绾绾想起这事,问道:“你不是喜爱洁净么?怎么用衣袖来擦石头?我的裙摆已湿了,迟早是要换的。”  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,隔着疏淡的月色,他目光显得深邃。   他语气平和:“我的衣裳也已脏了,迟早要换的,不如为你擦去石上尘埃。”   但他仍然在掸衣袖,动作矜雅,不急不缓,像是要将衣袖上所有的尘埃掸干净。   分明是喜洁的,却仍然为她做这样的事。   夜风吹拂而过,似乎将他的气息都吹了过来。   苏绾绾被吹得有些冷,打了个寒噤,耳垂却悄悄变得滚烫。   郁行安问:“你还好么?”   苏绾绾道:“我很好。”   郁行安走近,苏绾绾不知他要做什么,却见他只是在一步之外停住脚步。   夜风拂动树林,发出沙沙声响,他的影子笼在她身上。   郁行安帮她挡住了夜风。   他说:“你看上去有些冷,不必下水了,待会儿我去寻吧。”   苏绾绾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,望着眼前的波光:“不必,我歇息好了,我这就下去找。”   她起身,脱离他影子的笼罩范畴,跃入虞江。   郁行安也跟了上去。   两人在水中寻觅,衣袖不时贴在一起,郁行安总是在她身边,像是提防她力竭。   苏绾绾总感觉自己闻到了腥气,但仔细闻,似乎又没有。   他们找到晨光熹微,最后又冒险去了江心,见护卫们和黑衣人都已结束打斗,不知去了何处。   郁行安道:“他们应是上岸了。我们先去附近城镇找找,若是找不到,他们应会去往蓠州。”   苏绾绾想了想,确实是这个道理。除了苏敬禾,众人都有不得不去蓠州的理由,若无意外,他们总会在蓠州碰面。   他们上了岸,找到附近一个城镇,拿出离开阆都前准备好的假路引——这路引放在衣裳内侧,早已湿透了。   两人顺利入城,谎称兄妹,租了两间客舍,住在左右隔壁。   苏绾绾已经没了侍女,浑身湿透,身上又只有几张飞钱。她拿出飞钱,正打算遣博士为自己打来热水和买衣物时,郁行安敲响了她的房门。   苏绾绾开门,见到郁行安拿着几套衣物和一个食盒。   “我已雇人去城中寻觅令师和令兄等人了,途中想起你暂无衣物,顺手买了一些。”郁行安道,“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,只好各买了几套。”   苏绾绾接过衣物,还没道谢,又见他递来食盒。   他说:“此乃姜丝糖水,喝完不易着凉。”   苏绾绾抬头,发现郁行安正低头看她。   清晨日光从窗外射进来,两人一个在门内,一个在门外,如一幅精致剪影。  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,接过食盒,说道:“郁……真是心细如发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轻轻应了一声,说道,“快进去换掉湿透的衣裳吧。” 第27章 城中   苏绾绾和郁行安在城中待了半日,没有找到百里嫊等人。   倒是那个名唤“大枣”的刀疤男子找到客舍,禀道:“奴将那伙贼人打跑了,本想留几个活口,没想到那几个残兵败将都自尽了。”,   他拿出一根柳条:“奴只找到这个。”   郁行安接过柳条端详。   苏绾绾坐在一旁,和他中间只隔着一张桌案,也跟着瞄几眼。   郁行安察觉她的视线,侧头望一眼,将柳条递给她。   大枣疑惑地瞥一眼郁行安。在他看来,自家郎君这举动实在是不多见。   郁行安解释道:“我和她假扮成兄妹,日后你要像侍奉家中小娘子一样侍奉她。”   大枣应了一声是。   苏绾绾小心避开郁行安的手指,接过柳条打量,片刻后说:“这刺客应是蓠州人。”   大枣:“这是蓠州特有的柳树?”   “不是。”苏绾绾摇头,给两人示意柳条上的折痕,“在蓠州当地的传说中,烟柳曾被神佛赐福。若有人要远行,家人朋友便折下烟柳的扶枝,绾成条状,祈愿这人一路平安,一生顺遂。”   在蓠州,绾烟柳扶枝,乃祝福之意。这柳枝上有折痕。   大枣点点头:“这刺客确实和蓠州有些关联。”   但再多的,也不好判断了。   郁行安让大枣先去休息,他送苏绾绾回房。,   他跟在她两步远的地方,望着她侧脸,说道:“你不必忧心,我们再等两日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心中想着事,路过门槛时绊了一下。   郁行安伸手扶她。  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,避开他的手。她挨着门框,说道:“多谢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收回手,“去休息吧,你放心。”   苏绾绾进了屋,掩上门。   她再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。   她迟疑地嗅了一下,这血腥味又消失不见,似是她的错觉。   她只透过半掩的门,看见郁行安转身离开,日光镀在他的月白色衣袍上,他背影挺拔如松柏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在客舍中等了两日,却再也没有等到阆都的其他人。   时间紧迫,他们只能先行出发了。   她拒绝了郁行安为她买侍女的打算。这一路颠簸,临时买来的侍女不知根底,大枣武艺再高,也不能时刻护住三个人。   但郁行安还是为她准备了一辆马车,外头看上去朴实无华,里面却是舒舒服服的,堆满了女郎们惯用的物事。   出发这日,天还未亮,苏绾绾小腹坠痛,于梦中惊醒。她看了一眼,果然是来了月事。   兴许是先前在江水中游了许久,她感觉此次比以往更难受些。   她写下刘奉御之前开的方子,拿钱请小博士去抓药。一碗药喝下去,却仍然没有好转。,  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,攥皱了被褥和衣裳。   眼看晨光熹微,临近出发的时辰,她起身,经过铜镜时,看见自己脸色发白,双唇没有血色。   她深吸一口气,整理好自己的衣裳,又啜了热水,才拿着包裹,打开房门。   郁行安已在楼道口等她,见她来,接过她手中的包裹,跟着她下楼,说道:“大枣说他护不住两辆马车,待会儿你入车厢,我在前面坐着。”   苏绾绾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   郁行安脚步一顿,看她一眼:“你生病了么?听起来有气无力的。”   苏绾绾摇头:“没有。”   她走在前面,刻意忽略郁行安在身后的目光。   “倘若有事,可与我说。”郁行安在身后道。   他语气温煦,如春风拂面。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却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弯腰入了马车。   马车辚辚地碾在地面上。大枣充作车夫,郁行安靠坐在车帘外,苏绾绾坐在车内,坐着坐着,侧躺下去。   郁行安始终没有再问什么,风吹起车帘一角的时候,苏绾绾只能看见他清泽的袖袍。   不知不觉,苏绾绾睡着了。她在梦中听见有人不停地轻唤她,迷茫睁开眼,发现郁行安坐在车厢里,在她身边。  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手上还拿着一个食盒。   “身子难受也是要用膳的。”他垂下眼眸,将食盒中的菜色一一取出来,又递给她一双箸子,“要我帮你盛么?”   “不用,多谢。”苏绾绾坐起身,接过箸子,低头用膳。   她本来没什么胃口,这膳食却还是热的,马车也不知何时停下来,似是为了照顾她吃饭。   秋风吹得车帘一鼓一鼓,天光斜斜照进来,在车厢内落下斑驳的光影。   郁行安没有走,但也没有说话,只是望着车帘,留给她一个侧影。   苏绾绾第一回 看见他的时候,他就是君子如玉的模样,但他又像清冷的雪,海上的月光,皎洁又遥远。   苏绾绾吃完了,将东西收好,递给他:“多谢。接下来我们还是走水路么?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接过,“明晚应该可以转水路了。”   第二日,苏绾绾身体好了很多。他们来到渡口,大枣几乎查了船家的祖宗十八代,确认没有问题,才订下这艘船,三人当晚就出发。   也许是因为这两日在马车上睡得太多了,苏绾绾在船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,难以成眠。   她打开自己的房门,去甲板上吹风。夜风吹过来,她望见甲板上站了一个清风朗月一般的背影。   正是郁行安。   她本想转身离去,夜风却再次送来淡淡的血腥味。   这也许是虞江的味道,也许是船上自带的腥气。苏绾绾这样想着,转身欲走,郁行安却转过了身。  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,躲在月色照不到的角落。   郁行安并没有发现她。他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,衣袖被秋风吹拂,他的轮廓精致美丽,如月色下的谪仙。   苏绾绾别开视线,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。一步、两步、三步……  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在某一个瞬间,脚步声停了,苏绾绾听见“咚”的一声。   这声响在夜色中无限放大,苏绾绾等了许久,却没有再听见脚步声响起。   她犹豫许久,走过去,发现郁行安靠坐在他自己的房门前,微仰着头,双眸闭着。   他从来都是衣衫齐整的,此时却这样随意地坐在地上。   他似乎是听见脚步声,睁开眼睛看了一眼,问道:“你没睡么?”   “我今夜不知为何睡不着。”苏绾绾道,“你还好么?”   “我无事。”   江上的夜风吹拂而过,像是一个冰冷的梦境。   苏绾绾定定地看着他,目光从他身上扫过。   她说:“你袖袍上沾了血。”   郁行安怔了一下,他抬起眸,望向苏绾绾。 第28章 玉雕   月色如银色绸缎,将整艘船覆上神秘的幽光。船微微摇晃,两人在这样的月光中对视,仿佛这对视也变得幽邃起来。   苏绾绾率先挪开视线,她蹲下身,很快寻觅到郁行安血迹的来源。   他的侧腰在往外渗血,濡湿了衣袍。这几日闻到的血腥气,都忽然有了解释。  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,却发现他仍在凝视自己。   “是那日在船上被黑衣人刺出的伤口?有药吗?”苏绾绾收回视线,问道。   “嗯,有。”他嗓音很轻,两人离得近,这气息羽毛一般拂在她脖颈上。   苏绾绾站起身,拉开距离,推开他的房门。   他站起身,自己往里走,整个人像是随着船在微微摇晃。   苏绾绾盯着他背影,踌躇须臾,上前扶住他,才发现他的手臂滚烫,隔着衣袖,仿佛要将她灼伤。   是发热了吗?   她这样想着,进了屋。屋中有一个烛台,烛光摇曳出暖黄色的光芒。床榻洁净,床褥上无一丝褶皱,布衾叠得整整齐齐,置于床的角落。   这床榻太整洁了,显然是郁行安入住以后重新收拾过的。苏绾绾一时都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他扶上去,毕竟他方才还坐在地上。   触到滚烫的手臂,苏绾绾才将他扶上床塌。   他似乎十分疲倦,刚躺下就阖上了眼睛。   苏绾绾转身欲走,忽然被握住手指。   她转过身,看见郁行安仍闭目躺在床上,只是伸出右手牵住了她。   苏绾绾道:“我去叫大枣来给你上药。”   她轻轻地甩了一下手,郁行安握她的力道很轻,这样一甩,他的右手就被甩开,掉在床沿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   苏绾绾心头微微一跳,她看向郁行安,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,他仍是闭着眼睛,右手垂落床沿。   她走近,唤了几声,他半晌才应了一声“嗯”。   苏绾绾疑心他烧得有些糊涂,更是想去唤醒大枣。又走了几步,走到门口时,忽而听见一道嗓音。   “别走。”   这声音很轻,不留神根本听不见。只是今晚的夜太寂静了,只有船只划破水面的声音,以及江面上风呼啸而过的声响。   苏绾绾停住脚步,她站在门口,背对着他,目光所及,唯有淡淡的月光,薄雾一般笼在船上。   她驻足良久,却没有听见他再说第二句话。屋内的烛火在她身后跳跃,将她的影子拉出纤长一条,一半在脚下,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中。   她转回身,影子也跟着移动。慢慢的,影子越来越大,也越来越完整。   最后她坐在床沿,将手覆在他额上。   好烫。   “药在何处?”苏绾绾问。   烛光跳跃,笼在他纤长的眼睫毛上,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影。   “柜子里。”隔了许久,郁行安说。   苏绾绾打开柜子,里头空空如也。   她侧头看了一眼郁行安,在屋内走了一圈,最后在案上找到他的药。   这桌案是固定在墙上的,药被安置得很好,每一样都分门别类。   她找出其中的金创药和治疗温病的药,倒水,喂他吃了。   他身上有很干净的味道,柔和烛光下,他的面容很美,像瑰丽雪山。   喂药的时候,屡次碰到他的肌肤,滚烫,烫得她指尖往后蜷。   之后她的手退开,或许是不习惯做这样的事,她手里拿着的碗无意间晃了一下,碗里的水摇出来,滚到他喉结和衣领上。   苏绾绾拿出帕子,垂眸给他擦。擦到衣领时,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苏绾绾以为他要开口,却一直没听见他说话,她抬头,发现他正望着她。   烛火照耀,他目光寂静专注,如亘古不变的月光。   苏绾绾移开视线:“你醒了?”   “我一直醒着。”   “哦。”苏绾绾说,“你的药不在柜子里,在案上。”   “是么?”郁行安道,“抱歉,我记错了。”   他会记错吗?   苏绾绾想起他刚到阆都那阵子,苏敬禾其实是跟她说过曹五郎和郁行安比试的结果的。   苏敬禾说,那天曹五郎斗诗输了两次,便说:“早听闻郁家二郎过目不忘,这世上岂有天资如此出众之人?必是徒有虚名。”   众人当场哄笑,说他输不起。曹五郎脸色涨红,现写了一篇字数甚多的骚体赋,众人起哄,郁行安慢慢地看了一遍,当场就背出来了。苏敬禾的描述是——背得真好听,跟唱歌似的。   苏绾绾一边用帕子擦拭水渍,一边说:“听闻你记性甚好,过目不忘。”   郁行安的喉结又滚了一下,隔着一张丝帕,这滚动传递到苏绾绾指尖。   她指尖往后一缩,抬起双眸,望见郁行安漆黑的眼睛。   “过目不忘没什么好的,我有许多事想忘。”   苏绾绾点头,擦干净他的脖颈,收回手。   郁行安又闭上了眼睛,像是十分疲惫。   苏绾绾只给他喂了治疗发热的药,没有给他涂金创药。见他似是睡着,她轻手轻脚退出去,掩上门,去了大枣的屋门口。   她敲响房门,说了郁行安伤口复发的事。大枣露出惊诧神情,苏绾绾将金创药给他,让他去给郁行安上药。   大枣急匆匆走了。   苏绾绾回屋,躺在床上。这回她睡得很快,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。   第二天、第三天,她都没有看见郁行安。第四天,她站在甲板上远眺,郁行安走出房门。   他看见她的背影,驻足片刻,走到她身边。  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脚步声,他的脚步很好辨认,平稳,不急不缓,步履风流,仿佛万事万物都成竹在胸。   苏绾绾没有回头,但也没有避开。   郁行安站在她身边,和她一起远眺辽阔江面。   苏绾绾问:“你好些了吗?”   “好多了,多谢你那日的照顾。”   “举手之劳,不必多礼。”苏绾绾道。   两人注视着波澜不兴的江面,许久后,苏绾绾道:“有时候我寻思,人这一辈子的命运变幻无常,过去的经历若是甩不掉,便放眼将来。能力出众又有恒心之人,将来的路定然越走越开阔,沿途的风景也将越来越美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说,“多谢,你身边一定有许多喜爱你之人。”   苏绾绾却摇了摇头,她转身,打算离开。   江风吹拂而过,吹起她的裙摆,也将她的帕子吹落。   苏绾绾察觉到了,转身欲捡,却不知郁行安方才一直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,也低头去捡。   两人指尖碰在一起,那帕子晃晃悠悠,飘落在地。   两人安静地对视一眼,各自俯身,再去捡那帕子。   帕子上绣着一枝绿萼梅,两人的手指都搭在那枝绿萼梅上,无意间靠在一处。   两人挨得很近,呼吸像是交缠在一起。苏绾绾的手指碰到他指腹,温热,带有薄茧,却烫得她仿佛要烧起来。   她猝然收回手,郁行安捡起了帕子,将帕子递给她。   “失礼了。”他道。   苏绾绾应了一声,刚要收起帕子,就听见大枣的声音传过来。   “郎君!膳食备好了!哎,小娘子也在此处啊?”大枣走近道。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收起帕子,转身离开。   到了午间,这艘船停靠在岸边,船家说路途遥远,要购买补给。   “运送补给要两个时辰哩!”船家一边绑缆绳,一边道,“几位不如去岸上逛逛,看有没有可买的东西,这城池可热闹了!”   几人商量一番,上了岸,一走到街上,行人熙熙攘攘,果然热闹非凡。有许多郎君往苏绾绾这边靠,皆被大枣冷脸挡了回去。   还有许多小娘子凝望郁行安。虽然他如今衣衫平平,但仍有许多火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。   大枣说:“我年轻时来过此城,知道一铺子出售易.容.面具。”   苏绾绾很是心动,一行人便去了。将要进店时,店内正好走出一个呼奴使婢的娘子。   这娘子衣衫富贵,面容不俗,她目光在郁行安身上一转,忽而道:“这位郎君仪表不凡,可要做我云家赘婿?”   大枣眼睛一瞪:“我家郎君怎能——”,   郁行安抬手打断他的话,回道:“不必了。”,   那娘子道:“我瞧你衣着朴素,不如入赘我家,日后不说大富大贵,锦衣玉食也是有的。你旁边这位——令妹?令妹也能跟着享福。”   郁行安和苏绾绾总是隔着半步距离,面无狎昵之色,看上去不像新婚夫妇,而像是兄妹。   郁行安低头,望了苏绾绾一眼。  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,假装没发现他的目光。   郁行安收回视线,说道:“多谢娘子美意,只是舍妹乃千金贵体,受不得丝毫委屈。”   那娘子满头疑惑,哪有这样形容自家妹妹的?   她上了马车离开,一行人入了铺子,选购面具,之后换上面具离开。   刻意挤过来的人立刻少了许多,几人又去买了一些平日常用的东西,路过玉器阁时,苏绾绾进去转了片刻,买东西出来。   之后几人回了船上,船还没开,大枣回了房间,苏绾绾跟在郁行安身后,快到房门口时,叫住他。,   苏绾绾给了他一个玉镯和一棵用玉雕琢的梅树。   她说:“这镯子是赠予郁四娘的,多谢她对我的心意。这绿萼梅……是赠予你的,我在店中偶然瞧见它,觉得它雕工精致,寓意又极好,顺手买了。”   她停了片刻,说道:“梅绽于冬去春来之季,历经苦寒,仍不堕坚韧之志。绿萼梅开了,春日也就来了,望你往后处处逢春。”   郁行安手中拿着玉镯和玉树,安静听完苏绾绾的话,倏然笑了。   他笑起来时,双眸很漂亮,像一汪荡漾起来的水,哪怕是面具也遮不住这样的美丽。   他垂眸望着苏绾绾,说道:“从前和你待在一起时,我总是感觉如坐春风。如今,这种感觉似乎更甚于前了。” 第29章 羽毛   苏绾绾回了房间,不知是不是他们隐姓埋名的缘故,接下来一路还算风平浪静,只是中途一波宵小混到船上,被大枣和船家顺利解决了。   苏绾绾这才知道船家也会武艺。   船顺江水而下,越接近蓠州,粮价也越高,有时候捧着钱也买不到珍馐美味。   船家之前每日供给苏绾绾各式糕点、肉和蛋,慢慢的,食物的花样越来越少。这天,船家拿着食盒,歉然道:“今日只有这些了。唉,若非你们给的钱多,我是不愿来这蓠州城附近的,看多了都觉得造孽啊!”   苏绾绾揭开盖子,见里面只有一个蕃薯、一碗稀粥并一个鸡蛋。   她并未多说什么,平静地吃了。   船家生怕这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发脾气,此时他大松一口气,悄悄对船上的伙计道:“那一伙人虽芒屩布衣,但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,早知他们身份不凡,更何况他们出手又如此阔绰。”   伙计啃着干馒头:“我只知他们举手投足不同常人,阔绰倒是没看出来。”   “阔得很哩!那郎君对他阿妹甚好,这么大的金子——”船家伸手比了一下,满意地看见伙计瞪圆眼睛,“就为了给他阿妹每日供一个鸡蛋!”   伙计咽下馒头,含糊了半天,说道:“原来每日的鸡蛋,皆是给那小娘子的啊。”   “可不是!”   “若我也是他家妹子就好了。”   船家拍了一下他脑袋:“想得倒挺美!快吃,吃完干活去!”   ……   接下来一段时间,苏绾绾几乎每日都是蕃薯、稀粥和鸡蛋。她以为郁行安他们吃的也是这些。   这日日薄虞渊,她回忆着写完自己之前的计算过程,用完膳,去甲板上吹风——那日船底漏水,她急着叫人,算纸全被淹了,好在还可以回想起来。   河道渐窄,她看见岸边有许多流民,路边还有一些饿殍。   洪涝应是退了,但涝灾带来的破坏力正在逐渐显露。   天边的霞光很美,但没有人抬头仰望美丽的景色。没人作诗,没人驻足欣赏,二十几个人为了半块麨米饼大打出手,最后麨米饼掉到地上,有人跪下来将它塞进自己嘴里,其他人打得他满头是血,他也咬牙不肯吐出来。   有人在翻饿殍的衣物,有人抢了路过行商的一匹马,当场杀马分食,血花飞溅。  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,挡住她视线。   “若是看得不开心,就莫看了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这才发现自己不知看了多久,船已经开远了,她方才还在张望。   她眼睛有些胀痛,喉咙干涩,想起阆都软红十丈的时光。阆都的丝竹管弦之音几时消散呢?这些人在成为饥民之前,又在做些什么营生?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别开脑袋,没有看向郁行安,而是望向辽远的江面。   郁行安嗓音平和:“你近日可还读书?有没有算出有趣的东西?上回听你说世界是一个球,我便觉得很有趣。”   苏绾绾没有算出什么新的东西,郁行安便请她重新说一遍上回的计算过程。   他一直引着她说话,聊算学之事。慢慢的,她心绪趋于平静,逐渐淡忘方才目睹的场景。 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隐没,月亮升起来。夜色苍茫,笼罩在开阔江面上,江风徐徐,吹动两人的袖袍。   郁行安是一个很好的听众,他认真倾听苏绾绾的每一句话,尚未接触过的概念,他也很快融会贯通。他总是适时赞美她,称赞她天马行空的想法,点到即止,毫不逾矩,又显得诚心诚意。   苏绾绾聊了半日,不知不觉夜色已深。她忍住一个哈欠,郁行安停下话头,说道:“你困了么?去歇息吧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和他行礼告别。她走了几步,忽而听见郁行安在身后叫她。   她转身,发现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。   “苏三娘。”他望着她微笑,“一夜好眠。”   船在江面上摇晃,夜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飘动。   他的微笑安静温和,如同江面上的粼粼波光。   ……   终于到了蓠州城外的渡口,外头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。   几人已经下了船,行囊里只有一把伞,大枣将伞递给郁行安,说他自己身强体壮不怕淋雨。   郁行安将伞给了苏绾绾。   她接过伞,走了几步,发现郁行安淋着雨跟在她身旁。   她犹豫须臾,将伞递过去,什么也没说。   郁行安顿了顿,接过伞,两人指尖在伞柄上擦过。   之后他撑着伞,走在她身侧,伞面向她倾斜。   他肩膀宽阔,执伞的手指修长如玉,细雨就这样被隔绝到伞外。   大枣跟在后头,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深觉不可思议。   他知道这两人在假扮成兄妹,一路的铺面又统统关门,无处买伞。   但他跟了郁行安这么多年,郁行安有这样对谁好过吗?   没有吧!哪怕是郁四娘,他也只会将伞递给她,不可能主动为她撑伞吧?   大枣再抹了一把自己的脸,摸到脸上刀疤,他无语地想:江湖儿女皆会儿女情长,万万没想到清冷遥不可及的郎君也儿女情长。郎君儿女情长起来,似是比江湖儿女更缠绵一点。   因为他看见伞面倾斜,郁行安半边肩膀都被打湿了。   苏绾绾心跳略微加速。   她似乎是设想过郁行安会撑伞笼罩住两人的场景,又似乎是没有设想过。   总之,她将伞递给郁行安,郁行安很自然地接过来,如今两人同行在一把伞下。   她感觉脸有点烫,吹过来的风是灼人的,然而一步步走去看见民生凋敝,心中又有说不上来的酸涩。   这些复杂的思绪搅拌在一起,搅得她昏头涨脑,忽而听见一道嗓音响在耳畔。   这声音清雅,像是只对她一个人的温柔。   郁行安道:“莫要担忧,一切皆会好起来的。”   苏绾绾抬眸看他,片刻后问:“真的吗?”   他凝望着她,轻声道:“真的。”   两人入了城,观察完涝灾和赈灾的情况,才去了蓠州刺史府。   此时天色已晚,蓠州刺史姓郑,长得仪容端正,威容严恪,一看就是适合当官的好相貌。   他听说钦差来了,连忙出来迎接:“不知钦差大臣来此,下官有失远迎……”,   他一番涕泪,请众人入府,一路说自己如何劳心费力,却仍旧无力回天,只能眼看赤地千里。   刺史府很大,郑刺史将他们安排在相隔不远的院子里,半路上,苏绾绾看见一个相貌丑陋之人,他抬头瞥了苏绾绾等人一眼,就匆匆走了。   百里嫊等人仍旧未到蓠州,苏绾绾独自一人居于小院,郑刺史给她拨了两个侍女。   晚上是一桌好菜,苏绾绾想到城外景象,有些食不下咽。她勉强吃了几口,跟郑刺史说好,明日要去查勘虞江渠。   郑刺史对她的言辞大为惊诧,但见郁行安面色平静,显然是支持之意;又听她说自己是百里嫊的弟子、苏太保的女儿、蓠州已败落的大族张家的外孙女,便允了,着人明日带她去看。   “那人相貌丑陋些,但是个会办事的。小娘子明日看了就知道了。”郑刺史这样道。   苏绾绾并不在意人的相貌,她回了屋,写下明日要测的数据,望了一会儿窗前的月光,打算出去转转。   她也不出府,只是在大门口看一看。   回来之后,郁行安已经不见踪影,听说连夜去赈灾了。   苏绾绾转过廊庑,瞧见大枣在那张望。   大枣手中拿着一个食盒,看见她,迎上来道:“小娘子今日晚膳没有胃口,刺史府正好有一个擅做玉锦糕的厨役,郎君便吩咐人做了玉锦糕。”   苏绾绾拒绝。   大枣道:“小娘子放心,这玉锦糕只是格外费工夫,食材倒是简单,无非是麦和糖,又容易克化,不会糜费的……”   苏绾绾心想,是谁知道她的心意?   是大枣吗?还是郁行安?   他连夜去赈灾之前,还想到了她今日晚膳的食不知味?   苏绾绾打发大枣走了,带着侍女回了小院。接下来几天,两人一个赈灾,一个修补虞江渠,忙得脚不沾地。   他们很少再碰面,但郁行安总是遣人来问候她。   他遣人告诉她赈灾的进展,遣人给她送来关心劝慰的只言片语,遣人带来玉锦糕。她听说他发落了许多人,和各大粮商谈了生意,一碗一碗的稀粥从粥棚里送出去,一群一群的灾民得以存活。   她知道来人说的都是真的,她走过虞江渠时,听见百姓开始称颂圣人和钦差的功德。   蓠州飞快地焕发生机,苏绾绾这日站在虞江渠畔,顶着秋季的烈日,看见大枣又来了,向她汇报赈灾的进展。   大枣满脸不解之色,因为他实在没见过江湖儿女谈情说爱时这样哄人的,连日来,他总是都是摸不着头脑,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汇报。   苏绾绾听着听着,忽然笑了。,   大枣一愣。   苏绾绾将手抚上粗粝的堤坝,抬头,看见大雁南飞。   她想,倘若人也会飞就好了,此地发了涝灾,便统统飞走,人们便不会被淹死,也可以去别处觅食,不必为了抢半块麨米饼而头破血流。   金色的叶子在半空打着旋儿,即将飘到她的发顶。,   郁行安骑着马,从她身后出现。   他伸出修长手指,接住了即将飘落到苏绾绾头上的落叶。   苏绾绾听见马蹄声,回头看见郁行安。   他坐在马上,这些日子他许是太忙,满脸风霜之色,视线却仍然温和。   他给了苏绾绾一片鸟的羽毛。   “在路上瞧见的,这样粗鄙的东西,本不应送你。”郁行安望着她,轻声道,“但我见它如此自由,心里又想,也许你见了会高兴。” 第30章 破庙   天边一抹云霞,郁行安坐于马背上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。   苏绾绾先看他,再看那片羽毛,倏然想起来一件很遥远的事情。   那时候她很小,阿娘还在,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疼爱有加。算学、骑术、游水……如今她擅长的一切,都只是她年少时的游戏。   阿娘将小马翻雪赠给她,众人带她去骑马。苏绾绾问,这马会咬我吗?苏莹娘笑着说不会。阿娘让苏敬禾亲自牵马,带着她奔跑。,   当风刮过脸颊的时候,苏绾绾在马上颠簸,假装自己晕倒,吓得苏敬禾停下来,紧张得说不出话。她猛然睁开眼睛,气得苏敬禾拂袖而走,众人忍不住大笑,又催她去哄他。   再后来,她闯了祸,被关在屋子里。她数着局脚榻的足,寻思足的数量与面的大小之间的关联,但直到她想完了,算完了,将自觉重要的结论写在纸上,都没有被放出来。   虽然有奶娘在屋中陪伴她,但她还是感到委屈。那天,她看见阿娘的绣鞋在门帘下徘徊,于是故意对奶娘说:“我再也不要喜欢这个世间了。”   奶娘连忙揽住她:“小祖宗,这是怎么了?”   她伏在奶娘怀里假装哭泣:“每个人都对我好坏,待我长大,我要……我要烧光所有人!”   奶娘连忙劝慰,她抬起毫无泪意的眼睛,悄悄看门帘。阿娘的脚从帘子下走过,而后离开。   当晚,她果然被放出来了。第二天,阿娘、苏莹娘、苏敬禾带她逛了她当年最喜欢的金鸟寺,看了百戏,吃了糕糜。她逛累了,阿娘给她擦汗,苏敬禾给她买来玉锦糕,绷着脸递给她。   她那时候其实知道苏敬禾不太喜欢自己,只是阿娘总是叮嘱他要照顾阿妹,又叮嘱她要对阿兄温柔体贴。她以往都很听话,那天却绷着脸接过玉锦糕。   阿娘叹气,将她抱在怀里:“阿娘已将那事解决了,陈家想让你去长跪认错,阿娘知道你那日是为了保护星水才与人发生冲突,不忍让你去认错,才暂且关了你。”   阿娘问她还喜不喜欢这个世间,她撇开脑袋,缄口不言。   阿娘说要喜爱这世间呀。   苏绾绾问,喜爱有何用。   她知道父亲不再喜欢阿娘,是因为阿娘的母家失了权势。她知道身边人人对她笑脸相迎,是因为她出身高贵。但她担心说了让阿娘伤心,于是只问了那一句。   喜爱不像权势那样瞩目,不像财富那样耀眼。喜爱一个人,也许会遭受背叛,也许会爱而不得。倘若只是要让人喜欢自己,那么只要有权有势,就多的是人趋之若鹜。   阿娘轻抚她的发顶,柔声告诉她:“喜爱是给予幸福的能力。”,   阿娘说,学会了喜爱他人,就可以给予你喜欢的人幸福;学会喜爱自己,就可以给予自己幸福。扶枝,阿娘担心你刻板偏执,你这样聪慧,偏执起来,只会比旁人走得更远。   苏绾绾那时仍旧没有说话,但她心里想,好的,阿娘,我会去喜爱这个世间的。如果我学会喜爱人,也可以给予阿娘幸福了吧?   后来阿娘快走了,苏绾绾问阿娘,有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幸福。阿娘那时已经说不出话,却仍然点点头,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。   如今,苏绾绾盯着郁行安手上的羽毛,忽然意识到,他也是想给予自己幸福的。   他洞悉她的心意,时刻想让她高兴,就连半途中看见一片鸟的羽毛,都想起了她。   那天众人落水,她在江水寻觅。她总是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,却没有想到是他流了血。他总是陪伴着她,沉默温柔,像照耀她的一抹日光。   苏绾绾眼睫颤了颤,伸出手接过他的羽毛。   两人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,苏绾绾感觉自己像被清茶灼烧。她这回没有收回手,甚至想抬起头,再望一眼他漆黑的双眸。   但她最后转身凝望堤坝:“我确实很喜欢。”   她停顿许久:“多谢。”   苏绾绾继续查勘堤坝,郁行安今日似乎得了闲,陪她走了一圈。   大枣远远跟在两人身后,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,看了他们一眼,就告退了。   两人相隔半步,苏绾绾手抚堤坝,对郁行安说了近日修缮的成果,一回首,见到郁行安仍望着她。   她耳尖微烫,随意说了几句,和他一同离开。   回到刺史府,收到了一封来自百里嫊的信。   苏绾绾展信一看,才知百里嫊等人汇聚在一起,没有再遭逢危机。只是百里嫊年岁渐大,因落了水,湿寒之症复发,耽搁在路上。   他们听见行商们歌颂钦差大臣一清如水、文采风流,才知两人已经到了蓠州,试探着发了一封信过来。   苏绾绾一看便忧心,正好郁行安说圣人急召他回阆都,赈灾之事已了,虞江渠也修复得差不多了,两人便再次结伴而行,一个去往阆都,一个去拜见恩师。   离开蓠州以后,郁行安骑马跟在她的马车旁,说道:“那蓠州刺史是个巨贪,还与虞江道节度使有所联系。”   苏绾绾微愣。   虞江道下辖二十六州,蓠州就是其中之一。她早看出这地方的官员不清廉,却没想到郁行安会主动解释。   二兄从来不会对她说得这样详细的。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听见他又说虞江道的郑节度使手握重兵,与郑刺史同属一族,和西南道的崔节度使乃是姻亲。   路上的那几波刺客也是虞江道节度使派来的……   她安静地倾听,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,看见他的马的鬃毛,偶尔可见他袖袍一角,清泽无双,腕骨如玉。   他说郑刺史已被他糊弄,所以才放他们离开。   苏绾绾道:“但那刺史也可能回过味儿来。”毕竟郁行安赈灾时的尽心竭力,可谓有目共睹。   郁行安道:“无妨,圣人已准我调江北道的小股兵马。”   几人汇了兵马,一路北上。即将离开虞江道时,果然遭遇大批蒙面刺客。双方厮杀,郁行安用手挡住她的眼睛:“莫看。”   温热的液体溅到她脸上,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,盯着他的手掌。   他并没有覆住她的双眸,这样近的距离,才知道他的手掌掌纹清晰,指尖修长,在相术学里,这大约是极好的手相吧。   郁行安平静扫过厮杀场景,垂眸,看见苏绾绾仍在盯着他掌心。   他微微怔住,却也没有收回手。   一行人且杀且退,最后刺客终于被打退了。一行人退到一间破庙,外头下起了雨。,   雨水冲刷大地,洗去满地的血腥味。大枣“呸”了一声:“什么鬼天气,竟是雨夹雪!”   此时已是半夜,雨声涛涛,凉风呼啸。苏绾绾打了个寒噤,又困又累。   马车已经被砍破了车辕,歪歪斜斜的。郁行安上了马车,亲自拿了花毯给她,让她披着御寒。   破庙的佛像后头有一处避风之处,郁行安吩咐一个没受伤的小兵拾掇好了,又仔细看了一遍,让苏绾绾在此休息。   “委屈小娘子了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摇头,抱着花毯,坐到铺设好的褥子上。这花毯上似乎还有郁行安的余温,褥子铺得整整齐齐,她坐下去,才陷出几丝褶皱。   苏绾绾仰头望着郁行安,看见他漂亮的喉结、下颌,然后是眼睛。也许是因为眸色漆黑,他看人时目光深邃,像一片寂静汪洋。   苏绾绾看了片刻,见他似要说话,连忙转开视线:“郁翰林,我累了,先歇息了。”   郁行安顿了顿,说道:“嗯,你睡吧,一夜好眠。”   苏绾绾应了一声,低着头,听见他脚步远去。   她抱着花毯睡了,不知过了多久,忽又醒来。   天色仍然黑漆漆的,外头似乎在下雨。破庙中的火把“辟里啪啦”地燃烧,火光照到佛像后面。   苏绾绾感觉自己又来了月事,好在这回的疼痛还算可以忍受。她盯着褥子上的血迹发呆,想起马车上有一些应急的物事,就想遣侍女去拿。   然后想起来没有侍女。   她起身,转出佛像,见到庙中睡了一些受伤的小兵,郁行安也睡着,他就靠在佛像的脚下,眼睫垂覆,漂亮得像工匠精心制出的雕像。   苏绾绾绕过他们,想上马车,发现雨声缠绵淅沥,而她没有伞。   这时候可不兴淋雨的,她便在破庙中找伞,经过郁行安时,也许是因为裙摆拂过,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,他醒了。   “苏三娘。”他唤了一声。   苏绾绾转头,见他睁着眼睛,就在唇边比了一个“嘘”的手势。   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,可能是因为这些小兵为了保护他们,受了许多伤,她不愿吵醒他们。   郁行安顺从地闭上了嘴巴,他站起身,一下子比苏绾绾高了许多。   两人出了破庙,站在屋檐下。空气寒冷湿润,墨云翻涌,雨滴在地面砸出水花。   “在寻何物?”郁行安问。   “伞。”   “你要上马车么?”   苏绾绾惊讶于郁行安的反应之快,应道:“嗯。”   “庙中无伞,你想要何物,我去帮你拿。”   苏绾绾不愿让郁行安帮她拿,郁行安便淋雨上马车,给她拿了一把伞出来。   苏绾绾上马车,感觉郁行安在盯着她后背,但她回头,却见他只是安静仰望天幕。   好熟悉的动作。   她一时想不起来在何时见他做过这个动作,只是拿了东西,又撑伞下来,寻了一个圊室,将自己拾掇好了。   她发现自己衣裳上也沾了血迹,便换了一身。郁行安始终在等待,见她换了衣裳,也没有多问什么。   两人一道回破庙。   郁行安给她撑伞,伞面依旧向她倾斜。   苏绾绾抬头看天,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把,仰望天际雨幕时,她说:“这雨夹雪好美。”   郁行安:“嗯。”   “如同一滴滴坠落的星辰。”   郁行安侧头看她,苏绾绾口中的“星辰”落在他身上,打湿他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肩膀。   苏绾绾说:“阿娘教我爱人,爱世间,爱万物。我喜爱潮湿的雨,也喜爱晴天的日光。”   郁行安轻轻笑了一下。   他说:“苏三娘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与你相反。我最不喜日光。”   苏绾绾心里“咦”了一下,对上郁行安视线。他双眸很美,注视人的时候,显得那么温柔深邃。   他凝望她,说道:“但只有一回,我同你一样,觉得日光很美。”   “哪回呢?”苏绾绾问。   “那回在月锦楼,你被日光笼罩,一步步迈上台阶的时候。” 第31章 太子   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。   她移开视线,看见郁行安执伞的手。他的手很漂亮,指节微曲,修长优雅。   苏绾绾就这样盯着他的手,一直没有回答。两人走到破庙的屋檐下,大枣扯着一个人过来。   “郎君!这人鬼鬼祟祟的,躲树丛后面偷看!奴瞅见她,就直接给逮过来了!”大枣声如洪钟。   郁行安垂眸望了苏绾绾一眼,收起伞,对大枣说:“小声点。”   “是!”   被抓的那人眼睛很大,身材瘦弱,衣衫褴褛,看上去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模样。   她在大枣手上挣扎,辩解道:“我才没有鬼鬼祟祟!我只是奉主人之命,来给诸位提个醒!”   大枣:“你主人叫什么?”   她道:“郑无饥。”   郑无饥是郑刺史手下的文书官,也就是郑刺史口中那个“相貌丑陋”的官员。郑无饥确实长相平凡,眼睛小,翻天鼻,皮肤又黑又皱。但他带苏绾绾去勘查虞江渠的时候,态度认真,从未多看她一眼,苏绾绾偶尔吩咐他去寻工匠,他也尽心竭力。   郁行安问:“他遣你来提醒什么?”   那少女道:“郑节度使给郑刺史发了信,说你们不可信。你们回程路上可能会遭遇刺客。我本应在你们刚出城时就告知的,但你们的马匹太快了。”   郁行安准备的都是一日千里的好马,她自然追不上。但为了一句转告,她竟然追到这里。,   郁行安沉吟,望向苏绾绾。   苏绾绾道:“郑文书为人十分尽心竭力,尝有百姓称其遍散家财,以资贫者。”   郁行安明白了苏绾绾的意思,让大枣将人放了。   两人继续上路,郁行安给她寻了一辆新的马车,仍是布置得舒舒坦坦的。   他一路将苏绾绾送到泐州城中,见苏敬禾从客舍出来迎接她,方才握紧缰绳,打算离开。   苏敬禾已经喜不自禁,乌辰扑到郁行安的马前大哭。   几人叙了一回旧,郁行安带着乌辰策马离去。,   苏绾绾跟着苏敬禾走入客舍,走着走着,回头看了一眼。   郁行安的背影仍然修长挺拔,黄昏斜阳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   她看了片刻,收回目光。   百里嫊病情已经略微好转,苏绾绾尽心尽力地侍奉许久,又随她去了一趟蓠州。   此时虞江道节度使和蓠州刺史都已经换了人,新刺史早已听说百里嫊大名,对她尽心招待。   唯一的熟面孔是郑无饥,他仍然做着文书官的活儿,又因对水利之事颇为了解,由他带一行人查勘虞江渠。   百里嫊看完,叹道:“扶枝已可独当一面了。”   几人说着话,回了刺史府,见到襄王司马忭来了。   刺史正受宠若惊地接待,司马忭喝了几碗茶,寻了个空隙,跟苏绾绾到了后院。   “殿下有何事?”苏绾绾问。   司马忭见左右无人,侍女婆子又退得很远,方才说道:“太后丧期已过。”   苏绾绾知道这一点。   之前太后薨逝,圣人大恸,太子向来仁孝,又体贴上意,为太后服丧三年,不论婚嫁之事。,   司马忭道:“令尊有意和太子结亲。”   苏绾绾抬眼看司马忭。   司马忭:“圣人虽未言,但太子私下已允。”   苏绾绾心中,仿佛响起轰隆隆的雷鸣。   她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,或是嫁太子,或是嫁皇子,她从前并不在意。   哪怕知道太子身体虚弱,命不长久;哪怕知道襄王对她客气体贴,却其实不太赞同她在外东奔西跑。   她本已接受这样的命运。   可是她拜了百里嫊为师,她去了阆东渠,看了虞江渠,她目睹无数百姓祈求食物,她见过饿殍遍野,赤地千里。   她还曾经在摇晃的船上,被一个人牵住手指。   她不愿意再回到阆都,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,做一个不能多说、不能多问、不能离开宫墙的蛾眉佳人。   “扶枝?扶枝?”熟悉的轻唤在耳边响起。   苏绾绾抬起头。   司马忭望着她,含笑道:“瞧你,在外头跑了这么几个月,脸晒黑了,脑子也不活了,怎么沉思了这么久?你不愿嫁太子?”   苏绾绾缓缓点头。   司马忭眼睛亮了一下。   “你放心,扶枝。”司马忭道,“太子活不长了。”   “你要谋害太子?”苏绾绾的心轻微一跳。   “不。”司马忭道,“太子本就病重不愈。”   ……   直到离开蓠州,回到阆都,苏绾绾心中仍然轰鸣未消。   阆都依旧软红香土,纸醉金迷,但也有许多事发生了改变。   崔宏舟涉嫌刺杀圣人,被夺了官职,关押在大牢里。吴仁道升了官,成为尚书省左仆射。   郁行安被加封“知制诰”的头衔,具有秉笔草拟诏书的资格,权势可与三省长官匹敌,人称“文采风流,少年宰相”。   众人回到阆都这天,苏敬禾听了苏太保正和太子议亲的事,怒道:“怎可将扶枝嫁给将死之人!”他闯入书房,和苏太保大吵一架,然后被赶出来。   苏绾绾站在烟柳树下等他。   苏敬禾一出来,看见苏绾绾,眼眶就红了。   “阿娘临终前托我照顾好你。”他撇开脑袋,哑声道,“我没有做到。”   苏绾绾轻声安慰他,正在这时,一个仆人进来禀道:“郁家正办烧尾宴,听闻郎君回来了,便特特下了帖子。”   烧尾,乃“烧去鱼尾,越过龙门”之意。在阆都,倘若有人升了官,便要请圣人、同僚和朋友吃宴席,这顿宴席便叫“烧尾宴”。   苏敬禾奇道:“我与郁知制诰很熟么?”   他看了一眼帖子,沉吟道:“如今他步步高升,又这样热情,不好不去。”   苏敬禾便抹了一把眼睛,打算换衣裳出门,回头看见苏绾绾,犹豫着问道:“你要不也出去逛逛?今日难得得闲,你也许久未见郁四娘了。”   “好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……   两人到了郁府,门房连忙迎出来,引人入内。   府中十分热闹,豪门贵胄往来不绝,可听各种奉承之声。   郁行安已命人上了烧尾——也就是将珍馐美味送进宫里,请圣人品尝。   他与众同僚坐在厅里,满耳的恭维之言。他望着窗外尚未开花的绿萼梅树,手中转着一个酒盏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。   “郎君。”乌辰上前,在他耳边小声道,“苏二郎被请过来了。”   郁行安“嗯”了一声,没太大反应。   乌辰:“苏三娘也来了。”   郁行安转酒盏的手停了,众人看见他抬起眼睛,又是一番赞誉。   苏敬禾被引进厅堂,郁行安和他寒暄半日,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,他过了垂花门,穿过长直的廊庑,果然看见苏绾绾被人带到后宅,正和郁四娘说话。   他等了一会儿,见两人带着侍女转过假山。他驻足片刻,叫了一个侍女过来,轻声吩咐几句。   不一会儿,郁四娘被侍女急匆匆地叫走了。   他转过假山,看见苏绾绾正站在假山旁,望着太阳发怔。  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,侧头一看,见他朝她走来。   她望太阳望得太久,双眸有轻微的灼烧感,眼前有细碎的光斑晃动。眨一眨眼睛,这光斑消失了,他已经到了近前。   侍女们道:“小娘子……”   苏绾绾挥挥手,让侍女们退远了。   两人距离三步远,凝望着对方,谁也没说话。   “你……”   “我……”   他们同时开口,发了一个音,又齐齐停下。   苏绾绾道:“你先说。”   郁行安顿了顿,望着她,温和询问:   “我听闻你将被聘为太子妃。   “你可是心甘情愿?” 第32章 金鸟   ——你可是心甘情愿?   苏绾绾心中回味着这句话,她抬眼看向郁行安,微笑着反问道:“你有良策?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凝望她,“我会解决此事。”   “不要担心。”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,温声道。   苏绾绾回了苏府之后,第一次没了读书的心情。   她坐在听竹轩的窗前,看见窗外竹影潇潇。   她想起了接住她头顶落叶的那只手。   她闭上眼睛,挥去自己的回忆,将自己的视线重新转回到书卷上。   郁行安从宫中出来,坐上马车,去了监牢。   他坐于桌案之后,狱卒满脸堆笑,给他上了茶。   崔宏舟被另两个狱卒拖出来,他已经受了刑,一出来,就嚷道:“我是冤枉的,冤枉的……我二弟乃是西南道节度使,谁敢动我?”   郁行安并没有碰那茶,他清和地问:“令弟欲谋反么?”   崔宏舟的眼睛倏然瞪大。监牢不见天日,只燃了一盏烛台,这烛台置于郁行安身后,他看不见郁行安的脸,只隐约窥见一个腰背挺直的轮廓。   “郁行安!是你!郁行安!”崔宏舟嘶声,“你别给我下套!是你害我!我就说苏太保一个虚衔,怎有这样的能力手腕!是你诬陷我刺杀圣人!我何曾做过此事!”   郁行安抬起眼睫,他的双眸很平静,却带着冰雪一般难以接近的疏冷。   郁行安道:“延清二年,你向狄人透露圣人行踪,致圣人遭刺杀,你救驾有功,得圣人赏赐,次年上任阆东刺史。   “延请六年,你入阆都送节礼,事先得知宫中投毒案,却隐而不发,二次救驾有功,右迁吏部尚书。   “延清八年……”   “别说了!别说了!”他每说一句,崔宏舟的脸色就苍白一份,到最后,崔宏舟仓促打断郁行安的话,面容扭曲,饱含恐惧。   崔宏舟:“你是如何查到这些事的!”,   郁行安:“你杀死的那些人不忍自己蒙冤,死了也要为自己申诉。”   “死人如何会说话!”崔宏舟脸色青白,“你诈我!你装得光风霁月,实则和我们这些人有何区别!我没做过这些事,你放我出去!”   他大声叫嚷,几近咆哮,见郁行安不应,猛然往前扑,两个狱卒两忙将他紧紧拉住。   “太吵了。”郁行安没往他那瞥一眼,只平和说了这一句。   两个狱卒连忙塞住了崔宏舟的嘴巴。   郁行安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的袖口,站起身。   在经过崔宏舟时,烛火猛然摇曳起来,崔宏舟终于看清郁行安干净的袍角。   他伸手去抓,立刻被狱卒往后拖,他发出不甘心的呜咽,目送着郁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。   郁行安走出天牢,重新望见天日。   他凝望阳光,忽然再度回想在月锦楼见到苏绾绾的场景。   他摩挲了一下袖口,忽然想到,苏绾绾赠他的那棵玉雕,该再次擦拭了。   ……   “小娘子,襄王殿下到了。”侍女掀开听竹轩的帘子,对苏绾绾道。,   苏绾绾正想说不见,襄王司马忭已经掀开帘子,迈进小书房。   “扶枝又在读书啊。”司马忭坐在她身边的榻上,姿态放松,“我今日本想去东宫探望太子,结果你猜我听见了什么?”   苏绾绾提笔写百里嫊布置的课业。   司马忭不以为意,继续道:“我见郁行安从宫中出来,上了马车,一路去往天牢,那可真是——哎,那些马屁精怎么说来着——‘文采风流,少年卿相’啊!我就遣人去打听,原来圣人今日召他入宫,问了太子的婚事。”   苏绾绾垂眸看自己写下的字,阳光懒洋洋照在纸卷上,映出一个个工整的小楷。   司马忭探头看了一眼,含笑道:“扶枝的字还是那样好看,不过郁行安的为人就不像他的外表那么莹彻无瑕了。圣人这样问他,他竟然回答:‘太子欲娶妻冲喜,乃幸事,若太子殿下借此一扫沉痾痼疾,于国于民皆有利。’扶枝,你是不是以为他会帮你?我见过许多油嘴滑舌的郎君,他们皆像郁行安这样,表面温柔和气,背地里诸多谋算,其卑劣心计令人心惊……”   苏绾绾笔迹微顿,在墨迹晕开之前,写出下一个字。   “我知晓了。”她说道,“殿下请回吧,莫要扰我读书。”   司马忭又嘟囔了几句,说读书并不急在一时。他拿出特意带来的糕点,苏绾绾只让侍女将他送走了。   苏绾绾安静地等待了几天,却听见圣人已经准许了此事,再过半月,礼部便要开始遣媒纳采了。   之前只是几户人家知道此事,此时极有权势的人家都略有耳闻。有人半信半疑,有人暗道可惜,有人觉得苏绾绾本就该配上这样烈火烹油的鼎盛。   流言在暗地里飞窜,过几日却不攻自破。   原来圣人忽然命太子重新择一太子妃。   苏敬禾大喜,多方打听,才知道那个擅长炼丹的道士金问仙,偶然听闻此事,竟露出迟疑之色。圣人多次询问,他才对圣人说:   “冲喜乃不详之事,有悖天地正理。太子虽命格贵重,但久病缠身,若是被太子妃的气运压制,则会晦气缠绕,祸及至亲……贫道观那苏家小娘子,容貌不俗,幼有慧名,乃大气运之人……”   金问仙云里雾里说了一通,圣人半信半疑,又宣金鸟寺住持入宫。   住持竟也给出相似的结论:“……一个小娘子的气运本不可能压住一国太子,只是太子病入骨髓,虎落平阳尚被犬欺,太子也难以免俗。若执意逆天而行,恐祸及至亲,罪过罪过。”   圣人向来信重佛道,又担心祸及自身,虽然只有半分相信,但出于谨慎,命礼部将此事搁置。好在未过六礼,知晓的人不多,这件事就如同湖面落下一个小石子,转瞬便没了涟漪。   苏绾绾心里的石头放下,生活重新恢复安宁。这日是十月,按照司天台的测算,是要下初雪的。   苏绾绾去金鸟寺,打算如过去的每一年那样,为阿娘带回山顶的第一捧雪。   侍女道:“小娘子,那几个人还在后头跟着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阿娘说,去金鸟寺不要坐轿子,多走走台阶,身子才会更好。   苏绾绾上了金鸟寺的台阶,行至半山腰时,一个身着华冠丽服的郎君手握酒壶,摇摇晃晃地走出来。   他看见苏绾绾,目光一定,冲上前来:“是你!苏三娘!是你害我妹妹!”   苏绾绾听了几句,才知道这人是杜家长子,上回杜三娘听了崔宏舟的指使,故意诱使苏绾绾去往更衣斋,却不仅没拿到预定的好处,还牵连进崔宏舟的刺杀案,受了责罚。   “我三妹一个女郎,怎可能谋逆!定然是你唆使的!”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,准备一口喷到苏绾绾身前。   苏绾绾皱眉,往后避开,正打算叫人将此人带走,一个刀疤男从高高的树杈跃下,将这人拖走,还对苏绾绾笑道:   “小娘子勿惊,阆都近来风云变幻,郎君才命奴跟随,再过半月,奴便回去覆命了。此人……此人扰乱阆都治安,奴将他送去武侯铺!”   是大枣。   原来那四个远远跟着她的人,不是司马忭府上的人,而是大枣他们么?   苏绾绾怔了片刻,继续上台阶。   金鸟寺的梅花开得更早些,花骨朵儿在寒风中微颤,远远望去,如同一团浮动的霓霞。   苏绾绾终于走至山顶,金鸟寺的匾额阔大精美,佛寺陷入梅花林中,隐约可见其庄严巍峨,深沉钟声远远传来,她却并未打算入内。   她靠在树边,累得发喘,见天晴未雪,不禁琢磨司天台今年算得准不准。   正在这时,郁行安带着郁四娘,从佛寺中走出。   他远远望见苏绾绾,目光微顿,对郁四娘道:“你在此处等我。”   郁四娘应是,在原地和侍女说话。   郁行安来到苏绾绾身边。   十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,几乎可见细小的绒毛。她正仰头望天,听见脚步声,方才侧过脸。   郁行安瞥见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点汗珠,有刹那失神。   原先想说的话似是被忘了,他顿了顿方才道:“苏三娘,那事我已解决了,若你日后再遇难处,可与我说。”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:“多谢。”   “今日来金鸟寺做什么?”   “等初雪。”   郁行安点点头,和她一起望了一会儿天际,说道:“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处高亭,你可去那里略作歇息。”   苏绾绾应好,郁行安又叫上郁四娘,一行人一起去往高亭。   司马忭听见苏绾绾来金鸟寺,紧赶慢赶追上来时,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。   郁行安身量很高,低头看苏绾绾的时候,宛若一对璧人。   他还总是在看苏绾绾,过了一会儿,苏绾绾似是冷了,侍女给她取出斗篷,中途侍女手滑,斗篷差点掉在地上,他还帮忙接了一下。   司马忭看得拳头都“卡卡”作响。   “我不过去了一趟山北道,事情就变成这样!你们这群废物!”司马忭怒声道。   他身边的仆从连忙低头认错。   司马忭大步向前,快走进苏绾绾视野时,又慢下脚步,整了整自己的衣裳,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。,   苏绾绾已经坐在亭子里。   方才被郁行安接住的斗篷,此时似乎仍然带有他的余温。苏绾绾的脸朝向亭外,鼻尖却嗅到淡淡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。   从蓠州回来后,他的衣裳又熏了香,恢复了往日一丝不苟的模样。那日在船上,他仰头受伤的场景,仿佛只是一个错觉。   苏绾绾望着他的影子发呆。   郁行安也在看苏绾绾。   郁四娘正使唤人煎茶:“用我带上来的那罐雨水,哎,没错,就是那罐。茶饼用那包,那包紫笋茶,圣人赏给阿兄的,我还未吃过呢。”   郁四娘吩咐着,忍不住站起身,自己上手:“还是我来吧!我近来新学了煎茶,让扶枝和阿兄尝尝我的手艺!”   苏绾绾和郁行安的中间一下子空旷起来,山顶的凉风从两人中间穿过,带着寒气,苏绾绾裹紧了斗篷。   “你在看什么?”郁行安的声音轻轻传过来,“那个方向空无一物,似乎只有……影子?” 第33章 红梅   风吹花影摇曳,郁行安的影子在她视线尽头。   那里确实只有他的影子。,   苏绾绾收回视线:“没看什么,只随意瞧一瞧。”   她说着,作出对树影发呆的模样。   郁行安点点头,正好这时小锅釜里的水沸腾,郁四娘加盐撒茶粉,三沸之后,将茶分好,众人喝了。   苏绾绾安静地啜茶,郁行安看她的侧脸。   她不愿回答,他便不追问。而且,他觉得她的侧脸也很美好,独一无二那种程度的美好。   郁四娘瞟了两人一眼,问道:“阿兄,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回去见住持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我在此处等你回来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扶枝。”司马忭从梅林中转出来,唤了一声苏绾绾的名字,入了亭中。   “襄王殿下竟也来了。”郁四娘站起身,众人互相见礼。   郁四娘让侍女上茶,司马忭呷了一口:“这茶一般,不如我从前赠与扶枝的。”   亲自煎了茶,又热情招待的郁四娘:“?”   司马忭已经转头看向苏绾绾:“我从山北道带回来的茶饼,你可还要?比这茶味道更好。”   “不要。”   司马忭露出委屈神色,小声道:“小时候不是和我挺亲近的,长大后怎么越发冷淡?”   他的手指抬起来,想帮苏绾绾拨去垂落鬓角的发丝。   苏绾绾还没反应过来,郁行安忽而道:“襄王殿下。”   司马忭指尖一顿,懒洋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:“唤本王作甚?一直盯着这里,你爱慕她?”   郁行安眼睫动了一下,看向苏绾绾。   苏绾绾不安地偏开脑袋,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一些没有用的数字。   初雪究竟何时才下?她忽然觉得这处高亭不宜久待。   司马忭扫视郁行安,轻嗤一声:“你说不出来?可见你并非一心一意。”   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略红的耳垂:“殿下慎言,当顾及苏小娘子心情。”   司马忭的脸顷刻冷了下来:“你在说本王未曾顾及她心情?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也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。   但大概与她无关吧。   毕竟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司马忭的问话。   一个小沙弥穿过梅林,合掌念了声“阿弥陀佛”,打断他们的对话。小沙弥对郁行安道:“施主,方丈寻你。”   郁行安点头,站起身,对司马忭道:“襄王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前去?”   “本王凭何要跟你去?”   “住持要谈之事,殿下定然会感兴趣。”   郁行安说这话的神色认真,司马忭本来不信的,望着他这神色,不由停顿须臾,问道:“扶枝,你想不想让我去?”   “去吧,”苏绾绾道,“留我和郁四娘在此处喝茶,挺好的。”   司马忭目光幽深如墨,仔细扫视她的神情:“你怎么帮他说话?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“我想喝茶,不想跟郎君说话。”她说,“你们快去。”   郁行安和司马忭在寂静的氛围中对视一眼,带着仆从一同走了。   苏绾绾啜一口茶,透过淡淡的水汽,看见那两人相隔十来步远。   两人走过梅林间的小径时,因为枝影横斜,都被一树梅花勾了一下袖袍。   他们对望一眼,不约而同地掸了掸衣袖,仿佛嫌弃这身被同一树梅花触碰的衣袍。之后又转开脸,似乎不想多瞧对方一眼。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无言地转开视线,看见郁四娘正扑闪着眼睛打量她。,   “我阿兄……方才没有否认呢。”郁四娘说,“之前……大约是两年前,他回嵇州老宅过年,有一个表姊总向他询问学问之事,他未曾回应,但因为表姊总去找他,堂兄便问他是不是对那表姊有意。”   郁四娘说:“我二兄当场就否认了,还让堂兄莫要诋毁小娘子声誉。”   郁四娘说着,眼睛亮晶晶的:“扶枝,你……”   苏绾绾望着亭外,见飘了雪花,连忙道:“下雪了,我去接一捧雪。”   她出了高亭,接了一捧雪,让人装在白瓷瓮里。郁四娘又命人扫下枝头初雪,重新煎了一釜茶。   两人喝完茶,雪愈发大了。   郁四娘没有重提方才的话题,但当苏绾绾准备回家时,侍女道:“小娘子,今日的伞被杜家大郎的酒水泼脏,回家拿伞的星水阿姊……尚未回来。”   郁四娘忙道:“这有什么!扶枝,我二兄多带了伞,你在此处等着,我去叫二兄过来给你送伞!”   她说着,像是怕苏绾绾拒绝,一溜烟跑出去,她的侍女连忙跟上,另留几个收拾小锅釜等物。   郁四娘跑了一阵子,发现苏绾绾没有追上来,略松一口气,慢下脚步。   她戴上斗篷的小帽子,对侍女道:“我的伞带走了吧?”   “带走了!”侍女说,“婢子岂能不明白小娘子心意?不过,郎君真的会来吗?”   郁四娘心里也有点打鼓,裹紧斗篷,迈开腿道:   “应该会来吧!我感觉阿兄说那句话时,似是在看扶枝的侧脸——你们不知我阿兄,他平日从不露出那样的目光和神情。我得让阿兄来,还得想办法将那个襄王支开才行。”,   那个襄王真不讨人喜欢!喝茶便喝茶,还要说她的茶水不好!那可是圣人赏赐的茶饼!   苏绾绾坐在亭中,注视细雪纷纷。   周围只有她和苏家的侍女,郁家侍女早已收好煎茶的用具,告了罪,先行离开了。   天光一点点变暗,细雪覆盖花苞。郁四娘始终没有回来,雪越来越小,苏绾绾拢住斗篷,起身道:“走吧。”   “不等星水阿姊和郁家小娘子了么?”侍女问。   “已经过去两刻钟了。棠影,你去佛殿寻郁四娘,对她说,雪下得小了,我先行回府。星河,你去给星水传话。”   两个侍女应好,尚未出亭子,便看见远处有一人执伞而来。   他一身月白色袍衫,清冷矜贵,容颜如画。他没有带仆从,一路不急不缓到了亭外,望着苏绾绾道:“苏小娘子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他拿出另一把伞,递给苏绾绾的侍女。   侍女接过,撑开,苏绾绾的头顶被撑出一幅烟波浩渺的山水画伞面。   两人并肩而行,中间隔着两三步距离。   郁行安道:“来得晚了些,抱歉。”   因为司马忭不愿让他走,他想了个办法才将人支开。但是,他不愿意在苏绾绾面前提起司马忭。   苏绾绾:“嗯,无妨。”   细雪落在伞面上,消融无声。苏绾绾感觉郁行安走得比方才慢些,和她在一起时,他走路的速度似乎总是会放缓。  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匣,匣中是几枝红梅,其中一枝已经初绽。   “这是今岁开得最早的梅花,住持方才领我去看了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便多折了几枝,你拿去转赠他人也好,插瓶也好,皆是个好兆头。”   金鸟寺的梅花确实寓意极好,尤其是每年初绽的第一朵,意味着梅开五福,万事大吉。每年,无论是阆都的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,都想折到金鸟寺的第一枝梅花,今年倒是让郁行安争了先。   苏绾绾早已不相信金鸟寺故意传出来的这类传说,但见这几枝红梅被保存得很仔细,仍然让侍女接过,说道:“多谢。”   郁行安:“应是我多谢你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“多谢你愿意收下这些红梅。”  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,视线笔直地望向前方。   郁行安侧头看她。   她大约不知道,她越是心绪波动,便越是神色自若,那日在去往蓠州的甲板上,她看完岸上的场景,和他说话时嗓子都略微哑了,表情却不肯变一下。   像戴着面具,做得最多的事情,是慢慢挪开目光。   渐渐的,朔风刮起来,细小的雪花被吹在她眼睫毛上。   郁行安望着那片雪花,眸色略深,想伸出手为她拂去,却只是动了动指尖,仍旧握着自己的伞柄。   “郁知制诰为何总是望着我?”   苏绾绾盯着前面的一棵梅树,问道。   “因为我在想一件事。”   “何事?”   “我在想,苏三娘,我可否去贵府提亲?”   前方的梅树挡住去路,分开左右两条小径,郁行安走了右边,苏绾绾往左边走,两人分开,又在绕过梅树之后相聚。   两人衣裳的一角在风中狂舞着碰在一起,又很快分开。   苏绾绾:“提谁的亲事?”   “自然是你。”   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郁知制诰同我说这件事,似是不合礼法。”   “确实有些不合礼法。”郁行安走在她身侧,风吹起两人的衣裳,寒风带着她的香气,缓缓落在他鼻尖,似乎盘桓不去。   “但我怕你不开心,心里想,总要问过你的意愿才好。”郁行安吸了一口风的气息,侧头望着苏绾绾,这样回答道。 第34章 万寿   苏绾绾:“若我说我不愿意呢?”   “我斟酌许久,认为你应会应允。”   “所以,你认为我会应允,才出此一言,好让我欢心?”,   郁行安握了一下伞柄:“抱歉。”   虽然他还没想明白苏绾绾为何这样说,但是——她语气不同寻常。   “你揣摩我的心意,还显得如此成竹在胸,仿佛我定然要应你,所以——我拒绝你。”   北风迎面扑过来,带着冷冽的气息,他闭了一下眼睛,雪花落在他眼皮上,又很快变得温暖。   郁行安再次说了一声“抱歉”,跟在苏绾绾身边。   苏绾绾的脸有些烫,她等了一会儿,问道: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   “我在回忆你的性情,想着怎样才能让你开心。”   “然后?”   “然后我再询问你一遍。”   苏绾绾:“倘若我一直不准呢?”   郁行安:“那么我将一直询问你,直到你首肯。”   苏绾绾慢慢地踩在小径上,雪花一片片落下来,隐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。   她停住脚步,问道:“那你想好如何让我开心了吗?”   郁行安跟着停下脚步,凝望她:“尚未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听闻白鹭书院有一学子礼和,琴棋书画俱佳,尤擅工笔画,我要一幅他的真迹。”   郁行安心头微微一跳。   礼和是他的字。   他问:“小娘子希望画上有什么?”   “要有一树绿萼梅,树上开了三千六百零一朵花,每朵都不同。”   “为何是三千六百零一朵?”郁行安问。   “因为我不喜三千六百这个数,一定要压它一头。”   “好。”郁行安说,“我会拿着这幅画,诚惶诚恐、小心谨慎地询问小娘子心意。”   “你且转告他,”苏绾绾道,“无论是谁拿到这幅画,来寻我,提起亲事,我都会应的。”   郁行安忍不住轻笑一声。   “好,我会转告他。”郁行安温柔道,“我会对他说,此生只画一幅绿萼梅,只送到苏家小娘子手中,不许赠予他人。”   苏绾绾耳尖微红,她重新迈步向前走,余光瞥见郁行安也跟了上来。   她故意面不改色地问:“你与那个礼和很熟?”   “嗯,很熟。”郁行安说,“他也姓郁。”   “哦。”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,以为他要揭穿她的羞怯,结果并没有。   “他作工笔画作得慢,三千六百零一朵不同的绿萼梅,他要斟酌许久。为免夜长梦多,我明日先寻一德高望重之人,去贵府商议婚事。半月之后,我定将他的真迹送至小娘子手中。”   “随你。”苏绾绾扔下这几个字,就大步向前走,之后无论郁行安说什么,她都不再搭腔。,   但他们始终相隔三步远,一同走出梅林,再一同下了山。细雪纷纷扬扬,覆盖住他们的两行脚印,这两行脚印始终未曾分离。   ……   回到听竹轩,两个一等侍女和四个一等侍女都像是遭雷劈了。   她们六人迅速地交流了鼎鼎大名的郁行安对苏绾绾提起婚事的事情,然后一致决定:缄口不言,她们什么都不知道!   于是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,苏绾绾读了半日书,等着哪个侍女来询问,结果众人仿佛那日失了聪,并未听见只言片语。   苏绾绾只好又读了两日书,这天傍晚,她从肖家回来,侍女棠影坐在胡床上打络子,见到她,连忙放下手上的物事,去煎了一釜茶,端进小书房。   “何事?”苏绾绾在整理自己的书卷。   棠影放下茶盏,上前帮忙将书卷塞进帙里,一边笑道:“郁知制诰昨日请了中书令来说项,婢子打听到了主人的回应。”   主人或阿郎,皆是大裕的仆婢对于一家之主的称呼。棠影口中的“主人”,就是苏绾绾的父亲。   “父亲说了什么?”苏绾绾低头系帙袋的绳子。   “主人十分欣喜,却未曾应允。”   “为何?”苏绾绾系歪了绳子,她垂着眼眸,将绳子解开,再重新系好。   “因为二郎明年才亲迎,主人不愿过早为小娘子议亲。实际原因是……襄王府和越国公府也遣人来提了婚事。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用完晚膳,她去探苏敬禾的口风。   苏敬禾正在擦拭月杖,他瞥她一眼,笑道:“扶枝,你心仪哪个?”   苏绾绾仰望挂在墙上的《马球图》:“我没有心仪的。”   “哦。那你来问我作甚?”   “我自己的事,总要关心一下。”   苏敬禾笑叹一声,观察她的神色:“襄王?越国公世子?还是郁知制诰?”   苏绾绾心跳如鼓,听见苏敬禾说:“哦,原来是郁知制诰啊——你一听见他的名字,面色都一动不动了。他确实是阆都最俊的郎君,又年少有为,出身名门,去蓠州的路上还对你照顾有加……”   “阿兄——”   “好了,我知晓了,我会为他敲边鼓的。扶枝,你放心,我观他大有所为,父亲一时犹疑不决,不过是寻思襄王可能登上帝位罢了,他总是希望咱们家要出一个皇后。可襄王前头有太子,有二皇子,哪有那样容易。还不如跟着郁知制诰,照他这种升官的势头,再过两年也许就官拜中书舍人了,到时我们皆要称他一声‘阁老’或‘承旨’,嗐,哪有这样年轻的阁老,我喊了都觉得烫嘴。”   苏绾绾的视线挪到墙面上,她盯着白壁丹楹的墙面,等苏敬禾说完,才说:“嗯,阿兄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“去吧。”苏敬禾将擦拭月杖的帕子扔到案上,“扶枝,你放心。”   他再次保证了一遍。   过了半月,便是万寿节。圣人五十大寿,在蔷薇苑大宴群臣,苏敬禾问苏绾绾要不要一起去。   苏绾绾说去,苏敬禾揶揄地笑起来。苏绾绾不理他,塞给他一个新打的络子,催他快走。   侍女进来道:“郁家小娘子送了信过来。”   苏绾绾让侍女将信拿来,拆开,原来郁四娘问她万寿节是否入宫,信末悄悄说,阿兄让她帮忙问的,她趁机求阿兄给她放两天假,每日读书太累了,阿兄未允。   苏绾绾回了一封信,她入了宫廷,和众人一同拜贺时,察觉有人注视她。   她转眸一看,见到郁行安坐在圣人身边,视线遥遥望过来。   苏绾绾挪开目光,再过一会儿,转回脑袋时,发现他仍在凝望她。   苏绾绾不再和他对视,拜贺完,坐于偏殿的宴席。乐工和舞伎在殿中表演,满殿的贵女命妇谈笑风生。   苏绾绾坐了一会儿,没看见郁四娘,便与继母郭夫人说了一声,找借口离席。   她经过郎君们所在的正殿时,听见里面袖袍舞动,丝竹之声阵阵。   大裕的高门娘子们通常不在众人面前跳舞,郎君们却有在宴席上趁兴起舞的传统,有时连圣人也会参与。   只是如今的圣人身子孱弱,已许久不曾舞了。他今日也许是身体好转,也许是兴致高昂,苏绾绾经过时,圣人竟然下了台阶,与诸臣同舞。   乐工们更加卖力地吹奏管弦,气氛一时热烈。圣人舞了片刻,竟舞到郁行安身边,示意他一起来舞。,   这叫“打令”,在更遥远的时代,它拥有更繁琐的礼仪和更严谨的规则,被雅致地称为“以舞相属”。打令代表了主人对客人的热情与看重,而在当下的时局,圣人此举的政治含义不言而喻。   苏绾绾清晰地看见众人动作略微停滞的模样。不久后她看见郁行安和众人起舞,那样清雅优美,当他清泽的袖袍舞动起来时,满殿的文武大臣,竟都沦为他的陪衬。   苏绾绾望了一会儿,垂下眼眸,悄悄地走了。   今年圣人兴致好,万寿节将持续一整天。有许多人溜到蔷薇苑的高亭大榭闲聊。苏绾绾坐在一处水榭,天凉了,少有人往此处走,只有宫女给她上了茶点。   迎面的寒风扑过来,天色将晚时,她听见一个小娘子说话的声音。   “妾有一香囊……愿赠郎君。”   时下流行寡妇再嫁,小娘子勇敢地为自己寻觅夫婿也并不罕见。《诗三百》中的“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”,仍然被视作是一件浪漫之事。   苏绾绾不愿意听别人私事,正好有一丛蔷薇花藤挡住视野,她对宫女打了个手势,意欲离开,转过花藤时,却看见另一人原来是郁行安。   他身量很高,低头望着那小娘子,说道:“小娘子这香囊甚美,赠予他人吧,某已有心上人。”   小娘子泪盈于睫,不像跳渊河偷窥苏绾绾的郎君那样大胆,很快就抹着眼泪走了。   苏绾绾站在原地未动。   郁行安似乎在找什么人,他走过廊庑,转过水榭,很快见到了蔷薇花藤后的苏绾绾。   他的脚步慢下来,像是在细看她,又像是担心这是转瞬即逝的幻觉,但他仍然一步步朝她走来。 第35章 书格   水榭旁有两棵参天的梧桐,已掉光了叶子,在寒风中舒展着光秃秃的枝桠。水榭长廊曲折,郁行安走到近前,扫了宫女一眼,宫女识趣地退到不远处。   “冷不冷?”郁行安在苏绾绾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顿住脚步,望着她问道。   苏绾绾摇头,望了一眼天际,问道:“什么事?”  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卷画:“绿萼梅画好了。他……礼和听闻我的话,甚是欣喜,若你之后有何想要的画,他都愿意作。”   “嗯。”苏绾绾心跳略微加快,她让侍女接过画卷,却并未展开,侧头看见那个宫女正在收拾桌案上的茶点,却频频偷瞄郁行安。   她说:“天色已晚,我出来这么久,该回去了。”   郁行安应好,陪她走了一小段路,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,又在分叉的小径分离。   “前面便是我要去的侧殿了,再会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再会。”郁行安望着她,站在原地,目送她离开。   苏绾绾带着侍女往前走,走了十几步路,回头,发现郁行安仍然望着她。   她走回去,说:“郁知制诰。”   “嗯。你可以唤我郁行安,或者郁二郎,郁二。”   姓氏加排行,再加上“娘”或“郎”的称呼,在大裕是一种时兴且很显尊重的叫法,例如苏绾绾总是唤郁行安的妹妹“郁四娘”。倘若将“娘”或“郎”字都省略了,只唤姓氏加排行,就更显得亲密无间了。   “郁知制诰。”苏绾绾说,“你回去吧,天要黑了,你没有带宫人,回去路上黑黢黢的,仔细摔倒。”   郁行安:“好。”   苏绾绾便走了,她走了几十步路,再回头看,郁行安果然也转身离开。但他走得很慢,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长长一条影子。   苏绾绾加快了脚步离开。   万寿节宫宴结束,她回到听竹轩,挥退侍女,展开郁行安赠的画卷。   画中细雪纷纷,一棵绿萼梅傲立在纸上,树干笔直挺拔,花瓣无数,每朵都呈现出不同的姿态。   树下还有一人在抚琴,落款是“礼和”,略去了姓氏。   苏绾绾扫视这幅画,看了半日,卷起画轴,想让人将它收好,最后却只是将它塞到了书房最角落的箱笼里。   她如常地读书,听见苏敬禾说,郁行安又请了德高望重的亲王说合,父亲刚有松动之意,太子就病危。   二皇子近来有了骄奢淫逸的不良传闻,传说四皇子襄王很有可能被册立为新的储君。   冬至这天,许多小娘子与郎君都会去往芳霞苑赏雪。芳霞苑的芙蓉虽开败了,但雪景甚美,还可在结冰的湖面上冰嬉。   苏绾绾接了十几个小娘子的邀帖,斟酌许久,还是去了,还邀了郁四娘。   她在肖家读过书才去的,到得晚,十来个要好的小娘子已经坐在暖亭中围炉赏雪,一边作诗,一边吃冷修羊。,   小娘子们见她来,笑着请她进去,罚她吃一杯酒,再命她作一首诗。   苏绾绾是不吃酒的,林家小娘子帮她挡了,众人不依,苏绾绾只好多作一首诗。   作完,大家称赞不已,又命侍女将两首诗誊写下来。   半个时辰后,评出名次,苏绾绾得了第三,林家小娘子力压众人,得了魁首。   众人吃了酒,又靠着薰笼,酒意上涌,脸颊微红。有人提议去玩冰上蹴鞠,响应者众,一行人带着侍女呼啦啦地去了。   芳霞苑的东面画楼有四层,每一层都有许多郎君,酒妓坐于郎君们之间,毫无顾忌地劝酒喧哗。   唯有郁行安所在的第三层,没有妓子往来,众人拘谨地饮酒,不时觑一眼郁行安的脸色。   这时,忽然楼上有个郎君在窗边叫道:“今日来得巧,小娘子们去作冰嬉了!快来看看,有没有你们的心上人!”   楼上楼下都喧哗起来,响起往来行走的声音。郁行安目光仍然清泠泠的,侧头和旁边一人谈论二皇子之事。   那人又叫:“苏三娘也去了!”   行走之声更盛,楼上楼下的窗边响起许多人说话的声音。   这些声音顺着寒风飘下来,三层几个年轻的郎君已经有些按捺不住,暗自后悔之前听闻郁行安来了芳霞苑,非得托关系混进来。   他们确实借此得知了郁行安对储君的态度,但郁行安不叫酒妓,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沉湎取乐。   这些郎君正后悔难耐,看见郁行安和旁人说完了话,拿着杯盏站起身,状似无意,踱到窗边。   众人仿佛被解开禁锢,纷纷跟过去,探身观看。   小娘子们确实带着侍女在冰面上踢蹴鞠,衣香鬓影,好不热闹。   但苏绾绾并不在其中。   郁行安找了半日,才发现她揣着袖炉,与郁四娘站在银杏树下说话。   银杏树的枝桠光秃秃的,树干挺立优美,两人身着合欢红大氅,宛若一幅传世仕女图。   楼上有人道:“今日天气甚好,我要命人给苏三娘送一壶龙泉佳酿。”   另一人道:“她必不会收。”   “怕什么,我十一妹也在那里,我就说要赠十一妹,给她们每人一壶。”   众人纷纷笑骂,又有添份子的,这个说要赠糕点,那个说要赠冷修羊,还吩咐博士必得在小娘子跟前念出他们的名字。   郁行安唤来芳霞苑的小博士,问道:“今日来了多少小娘子?”   “来了六十七个,分了五席,另有二十一名已出阁的娘子结伴而来。”   郁行安吩咐道:“郁家小娘子所在的那席,花用皆记在我账上,另给她们每人备一份驱寒的花酿驴。”   小博士躬身去办,旁边人笑问道:“礼和,你这是赠予谁的?”  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,指尖轻敲杯盏,过了许久,都没有接话。   ……   郁四娘道:“我以为你什么都会,原来不玩冰嬉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我只是擅长几样物事罢了。况且我小时候作冰嬉时摔过,我怕疼,不敢再玩。”   “我见你不怕骑马,原来你骑马没摔过么?”   苏绾绾笑道:“没摔过,阿娘赠我的翻雪乖得很。大姊说,我这人就一个毛病,受过疼的东西就不愿再碰,还好读书不疼。”   郁四娘惊异道:“你与我二兄相反。我二兄如你一般,看起来样样都好,只是他也有一个毛病,万事皆要做到最好,比如御术,他摔过马,当时那马发了狂,将他摔在地上,摔得他伤了腿,养了两个月方好。但他在养病时还要读书,腿伤好后还要练习御术,直至比众人都更出彩……”   苏绾绾:“他摔过马?”   郁四娘点头,与她细说,原来是有人对马下了药,那人嫉妒他的天资,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泄愤。两人说着话,便见小博士们送来许多吃用之物,还有博士过来禀道:“小娘子们这一席的花用皆记在郁知制诰账上了。”,   郁四娘瞠目:“我阿兄又没吃,记他账上做什么?”   博士:“奴不知晓。”   郁四娘嘟囔:“平日也不见他这样体贴。”   她与苏绾绾站了一会儿,实在无趣:“不如去阅书。”   苏绾绾已经知晓她不爱读书的性情,笑道:“阅书岂不是更无趣?”   郁四娘自有主张,催她去了。为满足文人喜好,芳霞苑也有一处藏书阁,只是平时无人光顾。苏绾绾入内,只见日光静谧,一卷卷书帙安放在书格上,墨香浮动。   苏绾绾揣着袖炉,行走在书格之前,挑选喜爱的书卷。过一会儿,郁四娘转去楼上,苏绾绾仍在这楼,伸手取一卷书。   她展开看了几列字,又将此卷放回,再去寻别的书。   她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来,再停在不远处。因为有些熟悉,她一时没有多想,只拿著书,一边低头看书,一边往前走。   郁行安站在书格旁,正抬手取书。他闻到绿萼梅的淡香,侧头望去,看见苏绾绾低头走来。   他本来应该让开的,但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。苏绾绾走近,正要撞进他怀里。   他笑道:“苏三娘。”   苏绾绾骤然抬眸,看见郁行安低头凝视她,漆黑眸子里带着笑意,嗓音清冽低醇:“仔细摔倒。”   两人挨得很近,却并未撞在一起。他的影子笼罩住她,光线从他身后的直棂窗射进来,安静地铺在两人身旁。   苏绾绾耳尖一烫,往后退一步,她手里的袖炉没拿稳,从衣袖里滑出来,砸到脚上。   守在藏书阁的博士连忙过来,见到这场景,飞快拾掇好了,再静悄悄退出去。   郁行安低头看她:“吓到你了?抱歉。”,   “没有。”苏绾绾摇头,腰背挺直,走向不远处的桌案。   其实脚趾有些疼,她太怕疼了。   郁行安跟在她身边,想扶,却抬了好几下指尖,都没有伸手。   两个人在桌案前面对面坐下,郁行安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,递给她。   苏绾绾:“给我?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望着她,“赔你的袖炉。”   苏绾绾没接,那袖炉便被放在桌案上。两人跽坐在各自的榻上,低头读书。   日光照在身上,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。为防走水,藏书阁中也没有薰笼。   苏绾绾看了几列字,手脚发冷,衬得脚尖的感受更明显。明明只剩若隐若现的疼痛,却仍然让她觉得难熬。   她伸出手,拿起桌案上的袖炉。   郁行安似乎并未察觉,视线仍然落在书卷上。   苏绾绾将袖炉揣好,整个人一下子暖和起来。   她舒了一口气,蓦然,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。 第36章 擦掉   苏绾绾骤然抬头,看见郁行安仍在看书。   日光穿过直棂窗,镀在他身上,他眉目低垂,气质温和出尘。   苏绾绾想问他方才是不是笑了,又担心他回答一个“是”,让自己进退两难。于是暗暗拿着袖炉,像平常一样读书。   两人展开书卷,读完了又卷起来捆好,声音细微,如同蝴蝶在两人之中振翅。   郁四娘从楼上下来,没走几步,就发现两人手持书卷,相对坐在案前。   她隐在一排书格后,探头看一眼,再看一眼,忍不住揉两下自己的眼睛。   我没看错吧?她心里想,为何会有人对坐着读书?做点别的不好吗?书有什么好读的?   她等了片刻,见两个人都神色专注,她便对博士说了几句话,出了藏书阁。   光阴寸寸流过,郁行安抬眸,再次瞥了一眼苏绾绾。   苏绾绾系上书卷,塞回帙袋里:“我读完了。郁四娘似是在楼上,我去寻她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也将自己的书卷卷好,“我也读完了。”   其实这本书他读过,确切来说,芳霞苑的藏书阁没有举世难寻的孤本,这里几乎所有的书,他都在河西道嵇州的郁家老宅中读过。   苏绾绾看着他收书卷的手指,看了一会儿,目光转投向直棂窗。等他说一句“好了”,两人才站起身,一同去往楼上。   时下娘子遇见郎君,通常要行万福礼,郎君颔首回应也不算失礼。若两人地位相当,则通常郎君走在前,娘子走在后,以示尊卑。   郁行安却没有走在她前面的习惯,他总是走在她身侧,偶尔还会落后半步。   苏绾绾平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,因为凑过来和她说话的郎君几乎都捧着她,苏敬禾也总是停下来等她,以便与她闲聊。其余的男仆更不必说,要么跟在她身后,要么在前方恭敬引路。   但今日苏绾绾走上台阶,或许是气氛太静谧了,她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。   窗外是即将西沉的太阳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台阶上。郁行安在她斜后方,他的影子延伸到苏绾绾脚下,两人的影子距离那么近,就像是拥抱在一起。   苏绾绾快速往前走了两步,好让两人影子分开一些。   “你站我身后做什么?”苏绾绾问。   藏书阁中杳默无比,郁行安停了片刻,才回答道:“担心你摔倒。”   站在身后,好及时扶住你。   “哦。”苏绾绾走了两步,又问,“你平日怎么不走我前面?”   “我以为你不喜欢。”,   “是吗?”苏绾绾想了一下,“你如何知晓?”   她自己都未曾发觉。   “因为你的自称。”郁行安回答。   苏绾绾回忆须臾。   其他小娘子怎么与郁行安说话来着?   ——妾有一香囊……   时下娘子们常用的谦称是“妾”“婢”,有时用“奴”“阿奴”——后两个男子也能用。   苏绾绾想到这里,就想起了郁行安那日对小娘子的回应。   她感觉自己心里仿佛不知何时点燃了一个小烛台,风总是席卷而来,烛台上的火焰摇曳得让她心惊肉跳。   她上了楼,转了一圈,没看见郁四娘。   郁行安与她并肩同行。   苏绾绾问二楼的博士:“方才与我同来的小娘子呢?”   博士恭敬道:“她先走了。那小娘子托奴转达,您在此安心读书便好,她会回去转告林小娘子等人。”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说道:“那我们便先回去吧。”   郁行安没有说话,苏绾绾看了他几息,他才像回过神来,应道:“好。”   两人往回走,日光笼住藏书阁的二楼,每一卷书都安静躺在书格里,等待人的翻阅。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回响,不急不缓,像一首合奏的琴乐。   苏绾绾说:“此处幽静,可惜窗外只有几棵梧桐。若藏书阁临湖而建,夏日凉风习习,一边读书,一边远眺湖上芙蕖,倒是一件乐事。”   郁行安没有回音。   苏绾绾等了又等,等到心里的小小烛台,像是“吧嗒”一声熄了火。   她抬头看,见到郁行安漂亮的脖颈、喉结、下颚,他的目光直视前方,落在那些书卷上。   苏绾绾揣着袖炉:“郁知制诰。”   “郁知制诰。”   苏绾绾停下脚步,微微偏头,注视郁行安的背影。  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,仿佛生来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手持一书卷,闲雅从容,风流自赏。   袖炉里的热意带给她温暖,似乎连带着重燃半灭的烛台。   她数着郁行安的脚步,等她数到了“四”,郁行安终于仿佛意识到什么,转过身。   苏绾绾望着他,嗓音温软: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无事,我走神了,抱歉。”他站在原地等她。   苏绾绾点点头,继续往前走。等她走近,两人再次并肩而行。   “你方才说了什么?”郁行安问。   苏绾绾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。   郁行安笑了笑:“你说得很是,窗外不该种梧桐,眺望满池芙蓉倒更好些。”   苏绾绾:“嗯。你呢,你方才在想什么?”   郁行安沉默。   苏绾绾说:“我见你不太开心。”   她说话的尾音本就软,刻意放柔了声音询问,就像是春天的细雪落在人的手上。   郁行安不自觉回想起被春雪灼烧的错觉,他放松了手指,回答道:“从这个视角望过去,这座藏书阁与茆舍的藏书阁很相似。”   苏绾绾去过郁家在阆都的宅邸,知道那里只有阔大的书房,因而问道:“嵇州郁家的藏书阁?”   “嗯。那里书卷万千,藏有数不尽的珍本。”   大裕疆域辽阔,使用“道-州-县”三级划分区域,全境可分为十五道,三百六十九州,一千六百九十七县。   郁家坐落于河西道最繁华的嵇州,出过十七任节度使,二十八任中书舍人。后来不知出于何故,郁家嫡系很少再来阆都做官,但仍有许多庶出子弟占据重要官职,当今的河西道和山南道节度使都是郁家子侄。   这样一个堪称大裕最鼎盛的世家,即使从不主动对外宣扬,也可以想像出其藏书阁必是插架万轴,汗牛塞屋。   苏绾绾道:“回想起嵇州郁家的藏书阁,你便走神?怎么,你不喜欢读书?”   她只是开个玩笑,毕竟从没有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,能读到郁行安这种程度的水平。结果,她竟然听到他“嗯”了一声。   苏绾绾满头雾水,又听见他说:“只是有时觉得累。”   他语气很平静,只是客观地陈述,仿佛他早已经接受这种疲累,并天长日久地与之对抗,直至拥有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才华。   两人继续往前走,苏绾绾发现郁行安的视线仍然落在那些书格上。   日光照在书格上,洒下一排排明暗不同的光影。两人的影子从其间穿过,时近时远。   苏绾绾说:“觉得累,便暂时别看啦。”   郁行安这回似乎分了心思听她说话,听见她开口,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。   苏绾绾和他对视须臾,偏开脑袋,望着前方寂静的日光。   她说:“你记性那么好,见到这些藏书,便会想起以前读书的事情么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可以忘掉么?”   “忘不掉。”   苏绾绾说:“我有办法。”   “嗯?”   她说:“我家中有一个池塘,池边几株烟柳。我幼时常站在池边沉思,有时候想算什么,一时没有纸笔,侍女来不及取,我生怕忘了,便拿根树杈在地上写。”   “嗯。”   苏绾绾:“有时会算错,还怪丢人的。”   郁行安轻微地笑了一下。   苏绾绾:“你知道如何把那些丢人的算法遮掩过去吗?”   郁行安:“擦掉?”   “擦掉还是会留痕迹的。”苏绾绾说,“最好的方法,是在其上写出新的算式。”   郁行安若有所思,便听见她说:“你闭上眼。”   郁行安怔了片刻,闭上眼睛。   他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,温暖的,有点圆润。是他今日给她的袖炉。   “你跟着我走。”苏绾绾说。   郁行安感觉袖炉被轻轻一拽,他跟着她往前。   一种奇异陌生的、失去掌控的感觉笼罩着他,但若有似无的绿萼梅淡香又从前方飘过来,让他心神镇定。   他听见苏绾绾问:“你此刻想到了什么?”   “冬季的日光,一百多排书格,我们如今走过的书格,左手边应是《汉纪》,再过去是《灾异占》,然后是《神机制敌太白阴经》……”   苏绾绾侧头看过去,果然依次看见一卷卷的《汉纪》《灾异占》《神机制敌太白阴经》。   苏绾绾:“?”   他只是走了一趟过来吧,记这些书的摆放位置做什么?   她问:“还有呢?”   郁行安说:“还有我从前读书时的场景。”   冬日的阳光虽然刺眼,照在身上却是不能带来热意的。   郁家大宅的藏书阁也是这样寂静,窗外是参天的梧桐。他一个人站在那里,从晨光熹微,背到暮色四合。   苏绾绾说:“你擅长想像么?”   郁行安:“一般。”   苏绾绾:“你喜欢做什么?”   “休息。”   苏绾绾:“在何处休息?”   “都可以。”   “你休息得多吗?”   “很少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“我不愿。”   是不愿,不是不能。   苏绾绾道:“那你想像一下。”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。   真是奇怪。郁行安想,她偶尔会撒娇、言不由衷,或许还会捉弄人,但她却总是敏锐察觉别人心意,在他人低谷时给予温暖,或许这就是她身边总围绕着那么多人的原因吧。   郁行安听见她说:“此时冬季的日光照在你身上,你行走在一个湖泊的桥上。这桥又平又直,但你不能睁开眼,因为睁开眼,便会掉下去。”   “嗯。”   他果然像行走在一个湖泊上,黑暗笼罩住他,他每次落脚,都像是踩在湖波上。   但他脑海中仍然闪现着藏书阁的情景,分毫不差。   苏绾绾:“此时有一个神女。”   “神女?”   “嗯。”苏绾绾的脸颊有点烫,她握着袖炉的一角,指尖和他挨得很近,回头看,看见他闭上眼睛,丰神如玉。   好俊朗的郎君。她心里这样想着,转回视线:“神女让我转告你,走过这座桥,便会得到奖赏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长直的桥梁已经走过,如今我们要下台阶。”   苏绾绾移了一下袖炉,将他的手指引到扶手上。   他顺从地握住扶手,跟随她下楼。   脚步声回荡在藏书阁里,日光照在两人身上。他对她深信不疑。   苏绾绾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,将袖炉塞回他手中,握住袖炉的另一角,牵着他走出藏书阁。   “你是一个果敢的勇士,信赖神女的指引,从未睁开双眸。”苏绾绾说,“如今你已走过湖泊,可以睁眼了。”   郁行安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藏书阁门口。   两人站得近,影子交缠,手中都握着那个小小的袖炉,指尖挨得很近,却并未碰在一起。,  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,看见她收回手,往后退了一步,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小盒。   “此乃神女让我转赠你的奖赏。”   “是何物?”郁行安小心地接过。   苏绾绾让他打开,他看见小盒中铺着各色蜜饯。   苏绾绾说:“蜜饯,你喜欢吃么?喜欢便尝一个。”   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,但仍然吃了一个。   “很甜。”他说,“多谢。”   苏绾绾说:“这便是神女的奖赏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仔细地收起小盒。   苏绾绾:“不是蜜饯,是蜜饯之后的祝福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,无论何时何地。”苏绾绾望着他说道。   郁行安动作顿住。   他的心里漏跳一拍,然后心跳声慢慢加快。他低头,看见苏绾绾抬头望着他。   她的双眸是琥珀色的,在日光下显得十分通透,让郁行安想起了某种神话传说中的,蛊惑人心的动物。 第37章 细雪   当晚,郁行安做了一个梦。   他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,睡眠是他难得的休憩。在他以往的睡眠中,没有梦境,没有记忆,没有光怪陆离的色彩,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奇遇。   但这回,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。   梦境的前半部分,是他过去的回忆。   父亲说,你名行安,字节和,这名字出自《汉书》,为父审慎地为你选了这个名字,是希望你长大后撑起郁家门楣,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。   他应好。   后来穆宗即位,为避圣人名讳,父亲将他的字改为礼和,要他明礼修身,知礼守节。   他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,六岁那年,当他第一次展现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时,举座皆惊,先生说他是“天纵奇才”,父亲喜不自禁,为他请来更好的老师,带来更多的书籍。   七岁那年,他被命作诗。他挥笔立就,在场的梁知周赞叹不已,为他写了一篇神童赋,他才名大噪,那首神童赋被传颂一时,连圣人都有所耳闻。   那年他读着梁知周的神童赋,转头凝望窗外踢蹴鞠的小郎君们。父亲推门入内,问他有没有读完今日的书。   他说:“孩儿读完了。父亲,孩儿能否出去踢蹴鞠?”   父亲拒绝了他,给了他一卷贾谊的书。他读完,作了一篇感悟,父亲欣慰道:“你待在屋中须臾,便可以记下这么多书卷,而你出门去玩一天,又错过了多少学问?倘若你耽于玩乐,岂非浪费自己的天资?郁家数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如你一般的子弟,你浪费天资,岂不是亏欠先祖余泽,辜负长辈厚望……”   再后来,一同上学堂的赵家郎君缠着他说:“郁二,你做什么皆是第一,将我们衬得如同那上不得高台盘的夜磨子。只是这一回,我求你让让我。”   赵郎君年纪比他大,生得也比他高。他停下脚步,抬头问赵郎君:“为何?”   赵郎君道:“我看上了刘家大娘,巴巴的买了阆都最时兴的玉锦糕赠她,她啐了我一口,说:‘你何时赢过郁二郎了,我便何时正眼瞧你。’”   郁行安沉吟,赵郎君又说:“我知道你想玩蹴鞠,每回我们踢蹴鞠,你经过时都要驻足良久。你让我得一回第一,我将我最漂亮的那个蹴鞠送给你。想必你也知晓,那蹴鞠乃是异域进贡的,华美精致,独一无二,整个河西道都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蹴鞠。”   第二日,老师考校,郁行安故意写错一行。老师大为惊异,父亲打听到原委,艴然不悦,传他来问话。   当时他已经展现出辩论的才华。他以“踢蹴鞠并不会影响做学问”为题,辩赢了父亲,父亲怒不可遏,斥他不孝。   他去寻母亲,母亲听完,将他揽在怀里:“要听父亲的话,他皆是为了你好,这世上有几人辩得赢你?但你赢了,就真的是对的吗?你就不会让你父亲和我失望吗?”   父亲下达了对赵郎君等人的蹴鞠禁令。他为了让父亲收回成命,接受了漫长的惩罚。此后他再也没有伏在母亲的膝头承欢。当有人问他,他就说,他已经大了。   他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破土长大,逐渐像修竹一般挺拔端庄。那年,他又初步学会了纵横捭阖的技巧,他写下游说父亲的计划,写完才发现自己方才屏住了呼吸,生怕哪处不够详密。   侍女奔进来,满腔泪意地对他说:“阿郎和夫人遭了土石流,性命垂危。”   他如遭雷轰,突然懊悔这些年对母亲的疏淡。他赶去事发地点,在中途和仆从们相遇。   仆从们用载舆抬着母亲和父亲,不知多少亲戚神色哀戚,却不敢哭泣。医者说自己无能为力,伯父望着他叹息:“好孩子,你上前去,与他们好生说说话。”   郁行安走到载舆前,跪下,仆人们停住脚步,对父亲说二郎来了。郁行安等了许久,才听见父亲说话。   “礼和,你是个好孩子。”父亲声音又慢又淡,像一缕抓不住的风,“我郁家出一个你,是祖宗们不忍郁家在将来的争斗中陷落……阆都,狄国……天下即将大乱,你可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待?”   “父亲要孩儿撑起郁家门楣,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。”   父亲道:“是,很是。你没有同胞兄弟,但堂兄弟们,便如同你的亲兄弟。此后你事你大伯,便如同事我。记得,不准耽于玩乐,不准丝毫懈怠,你可记住了?”   父亲:“你可记住了?”   父亲咳嗽起来,那咳嗽声那么轻,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。终于有亲戚痛哭出声,劝他:“二郎,你快应啊。”   “二郎,你快应啊。”所有人异口同声,说着相似的话。   郁行安捏紧了袖中早已写好的纸卷,他低下头:“孩儿遵命。”   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,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。母亲颤巍巍伸出手,他连忙膝行上前,让母亲抚摸到他的发顶。   “好孩子。”母亲说。   她的手垂落下来,仆人上前试探他们的鼻息,声泪俱下:“阿郎和夫人走了。”   所有人开始哭泣,有人号啕大哭,有人泪流满面,郁行安在这样的嘈杂里,把额头触到地上,长跪不起。   后来他入白鹭书院,游说西丹国王子,被圣人召入阆都,平步青云,加官进禄,革故鼎新,改弦易张。   他显耀于整个阆都,阍室拜贴如云,他却统统不见。郁四娘仰赖他的照料,山长希望他治国安邦,伯父要他弘扬家族荣光,圣人把他当作最顺手的利器。   他停不下来,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期待。   天边的太阳升起又落下,庭院的神仙树抽枝发芽再凋零落叶,游鱼不知疲倦地摇摆尾巴,蜡烛一点点燃尽烛泪。   这些场景在他梦中飞逝,他在自己的梦中也苛求着每一个细节。他将衣裳的每一缕褶皱抻平,将一篇文章反覆修改直至完美无缺,提笔反省自己偶然犯下的疏漏。   昔日的绿笋破土而出成长为修竹,耀眼瞩目,长青不败,也静默孤寂。   一声嗓音像涟漪一样荡开他的梦境,梦中所有的色泽像遇到水的工笔画一样晕开。   似乎有一盒蜜饯被放到他掌心:“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,无论何时何地。”   郁行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,他慢慢睁开眼睛醒来,发现自己睡在卧房里。   月光如银练一般淌进屋内,他望着覆海,有片刻失神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再次遇见郁行安,已经是数日之后。   她在肖家读完书,百里嫊道:“日日坐着也无趣,去踢蹴鞠吧。”   百里嫊时常看她踢蹴鞠。在寿和年间,静坐温婉的小娘子是不合时宜的,高宗曾说,娘子本是盘旋在高空的雌鹰,怎可在静室中枯坐消磨光阴。   吕娘子也喜欢踢蹴鞠,她叫了二十来个侍女,一群人在院中踢蹴鞠。百里嫊踢了一会儿便退到廊下,说自己是一身老骨头了,看她们玩便好。   苏绾绾玩得额头见汗,她笑说自己累了,打算让一个侍女顶上。吕娘子不依,玩笑般将蹴鞠踢向她的方向。   苏绾绾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,蹴鞠既然飞过来了,便只好先将它踢进鞠室。   蹴鞠飞得又高又远,还有另一队的五六个侍女阻路。她绕过她们奔跑过去,见到院角的郁行安时已经来不及止步,一头撞进他怀里。   同行的肖大郎目瞪口呆。   今日郁行安来府上拜访,肖公不在,他只好代为接待。两人一路说着话,见到此处在踢蹴鞠,郁行安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下来。他便道:“这蹴鞠踢得精彩,停下来看看吧。”   两人站在院子的角落,身后是高大的廊柱。那个蹴鞠飞过来的时候,肖大郎躲开了,然后看见苏绾绾像一阵风一般跑过来。   郁行安明明可以躲开的,却像是担心她撞上廊柱,于是停在原地,伸手接住了她。   苏绾绾感觉自己撞上温暖又坚硬的怀抱,她抬起眼眸,看见郁行安低着头注视她。   他眉眼很美,注视她的目光安静又深邃,像一个将至未至的吻。   苏绾绾往后退,他收回手。肖大郎打圆场笑道:“苏三娘,你这踢蹴鞠的技巧不如打马球啊。”,   苏绾绾慢慢将视线从郁行安身上移开,回应了几句,鼻尖却嗅到清淡的檀香木和雪松交织的气息。   她不知肖大郎又说了什么,只记得自己面色平静地应答,然后听见他们离开。   她没有转身去看,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直至淡不可闻。   “小娘子,快将蹴鞠传过来。”同队的侍女提醒道。   她望了一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廊柱,心跳怦然,将蹴鞠传到其他人脚边。   ……   郁四娘邀她过府小聚那天,下了细雪。   细雪下得静谧又绵延,她拢着一件猩红色大氅,揣着袖炉,从马车上下来,门房慇勤地迎她进去。   郁四娘请她吃了鹿肉,两人又对着雪景闲叙了一番衣裳首饰的搭配,郁四娘又说要带她去读书。   虽然不知道郁四娘从何处知晓她无事时就读书,苏绾绾还是应好,没想到郁四娘将她带到了郁家的书房。   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乌辰看了她们一眼,视线在苏绾绾身上转一圈,帮忙推开房门。   “二郎也在里头。”乌辰笑道。   苏绾绾这时已经想走,郁行安却已经听见动静,侧头望过来。   他坐在临窗的桌案前,侧对着门。那目光望过来时,像隔着千万重山,却在看见苏绾绾的一瞬间冰雪消融。   “阿兄。”郁四娘道,“我带苏三娘来书房看书,你不会介意吧?”   “无妨。”郁行安道,“进来吧。”,   苏绾绾不知为何就迈过了门槛,和郁四娘一起在一排排书格间游荡。   郁行安书房的书大多是经世致用的学问,杂书一本都无。苏绾绾一一看过去,有些书名生僻得她闻所未闻,最后她挑了一卷算经拿在手上。,   侍女进来对郁四娘说了几句话,她“啊”了一声,对苏绾绾道:“庖屋出了些事,我去瞧瞧,你在此处等我可好?”   苏绾绾应好,让郁四娘去了。   她站在原地手持算经,透过书格,可以看见郁行安的侧影。   他跽坐着,腰背挺直,不知在低头写什么,执笔的手指修长如美玉。   苏绾绾看了片刻,收回目光,拿着算经,打算走到书房门外去等。   经过郁行安时,他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,抬头,视线在她身上定了须臾,问道:“要出去么?”   “嗯。”苏绾绾说,“我去门外等人。”   “门外下雪,等久了会冷。”郁行安又写了几个字,搁下笔,“你在此处坐等便好。” 第38章 熏笼   铅云横卧天际,北风轻拂树梢,薰笼静谧燃烧。   苏绾绾踌躇须臾,坐在了郁行安对面的局脚榻上,郁行安让人将薰笼挪过来,好让她更暖和些。   苏绾绾确实感觉越来越暖,她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,放在案上,两人一个读书,一个写字,屋中静得出奇。   过一会儿,小厮乌辰入内,瞥了苏绾绾一眼,俯身在郁行安耳边说话。   郁行安平静地书写,不时应一声,最后,他搁下笔,对苏绾绾道:“我有事离开片刻,失陪了。”   苏绾绾放下书卷:“那我也离开吧。”   待在别人家的书房里似乎不好。   “无妨。”郁行安站起身,“外头冷,仔细着凉。想必四娘很快便回来了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听见郁行安远去的脚步声。她低下头,无所事事地翻阅书卷,看见他搁在笔山上的笔。   再偏头,便看见他半掩的纸卷,似乎是公文,苏绾绾只看见了一个“二”字。   她收回视线。   小厮进来为她添茶,她握著书卷,视线往外瞥,蓦然怔住。   郁行安撑着伞,和一个小娘子说话。他看人的视线很专注,鼻梁高挺,面如冠玉。   那小娘子也穿着一件猩红色大氅,身量比他更矮些,仰着头,脸上带笑。   苏绾绾的指尖一顿,她收回目光,才看了两列字,不知为何又望了出去。   郁行安平日的笑容很少,连带着大多数人在他跟前都很拘谨。这回他不知道说了什么,那小娘子的笑容更欣喜了。   两人从院外走过,再过去便是假山,她瞧不见了。   苏绾绾低头看书卷,这卷算经她其实读过,此时却有些出神。   她回过神再读书时,却觉得眼睛发酸。她眨了两下眼睛,心里寻思是读书读久了,却不知为何,想起阿娘去后,苏敬禾问她,扶枝,你怎么都不捉弄人了,从前还要在马背上装晕吓我。   她当时笑回,你也不对我绷着脸了。   小厮再进来添茶的时候,她问道:“年关在即,不知你们可要回河西道?”   小厮受宠若惊,笑道:“郎君和四娘皆不回去,奴也不回去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又道:“贵府新来的小娘子容貌脱俗,不似寻常人。”   小厮笑道:“那是蜜州蓝家的六娘,千里迢迢投到咱府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小厮忽然懊悔,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。他偷偷觑了苏绾绾一眼,见她神色如常,便略微放心,只当是闲聊,添完了茶又下去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郁行安回来了。他身上带着雪气,将伞递给门外的小厮,推门入内,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。   苏绾绾听见了小厮向他问好的声音,但她假装没听见,仍然低头读书。   郁行安经过她身边时,脚步声停了停,最后在她对面坐下,重新提笔写字。他写了几列字,一边蘸墨,一边问道:“还在读这卷书吗?是不是此书不合你心意?我还有一些在箱笼里未拿出来的书,若你想读别的,便告诉我,我命人取过来。”   苏绾绾低头一看,才发现自己读了半日,仍在方才读过的地方徘徊,都没有将书卷展得更开。  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没有多说旁的话。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,写完手上的奏抄,封好,让小厮上茶点。   小厮略微诧异。他是知道自家郎君的,很少吃糕点,更不可能在书房里吃零嘴儿,只有一回,郎君从外头回来,莫名吃完了一盒玉锦糕,小厮还看见乌辰仔细收好了那本该被丢弃的盒子。   小厮心里惊讶,面上仍然应是。他命厨役送来茶点,装好,送入书房,轻手轻脚退出去。   郁行安看了看案上的四色糕点,将其中的玉锦糕推过去:“家中厨役做的玉锦糕,你尝尝味道如何。”   苏绾绾低头,看他的手指。他手指很漂亮,指尖凝着墨香,指节分明。   苏绾绾放下书卷,吃了半块,忽而道:“郁知制诰身上似沾了别的味道。”   她说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。,   “是吗?”郁行安指节微顿,低头看自己的衣裳。,   苏绾绾轻嗅了两下,似真似假地道:“春日的花香味。”   郁行安动作一停,抬眸看她,半晌后笑道:“苏三娘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寒舍来了一小娘子,她是蜜州蓝家人,路远迢迢而来,伯父托我看顾她。我让她在后院居住两日,写信向伯父阐明不便之处,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邸安置她。”   苏绾绾头一回觉得玉锦糕很酸。   她将剩下的半块玉锦糕放到一旁,说道:“郁知制诰好生细心,还出钱替人置办宅邸。”   “没有。”郁行安深深凝望她,微笑解释,“说好用蓝家的银钱,宅邸也在蓝家名下。她来阆都几日,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她。”   苏绾绾轻轻移开脑袋,并未多言,读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,虽然仍然比平常更慢,好歹将书卷读完了。   之后风雪已停,郁四娘也回来了。她读了几列字便觉无聊,想去闲逛,苏绾绾说要随她出去,两人迎面遇到传说中的蓝家六娘。   蓝六娘果然生得很美,一貌倾城,顾盼生姿。她似乎正在赏冰面下的游鱼,听见脚步声,回头看见两人,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住,脸上闪过惊艳神色。   郁四娘正陪在苏绾绾身边,小声诉说今日厨下闹出来的么蛾子。她抬头看见蓝六娘,轻轻一拍脑袋,说道:“瞧我,忘了引见你们认识。”   她向两人介绍对方,蓝六娘行礼道:“婢名波若,小娘子日后唤婢一声蓝六娘或是波若即可。”   苏绾绾回礼,唤了一声“蓝六娘”。   蓝波若笑道:“小娘子艳光逼人,琬琰脱俗,果然名不虚传,无怪乎郁二郎那样称赞小娘子。”   苏绾绾已经站在了湖边。湖面结了薄冰,冰面下可见游鱼嬉戏。她望着水中游鱼,心里轻微跳了一下,问道:“他说了什么?”   蓝波若道:“他道小娘子乃是他心上人,他正遣人去贵府提亲,可惜不得其门而入。”   郁四娘在旁听着,双唇不禁张大,气氛陷入寂静。   她是知道蓝波若的,之前伯父有意撮合郁行安和蓝家,这回蓝波若又不远万里来此投奔,虽说有一个叔父出事的借口,但还是让郁四娘疑心尽起。   在郁四娘看来,只有苏绾绾才适合做她的阿嫂。一来,她和苏绾绾很谈得来;二来,郁行安平日总一副平静文雅的模样,只有在苏绾绾面前,他会出神,会轻笑,会移开目光,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。   她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她的阿嫂,要不是今天蓝波若忽然一反常态地走出院子看鱼,她并不会主动引见两人认识。   而且,郁行安平时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,他那句话与其说是称赞,倒不如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、对其他人的拒绝。   郁四娘细细打量蓝波若,又端详苏绾绾,可惜她并不能从这两人的面上看出什么来。   苏绾绾笑道:“多谢你告诉我这些,你日后若有兴致,可去苏府寻我,我请你游览阆都的名胜。”   蓝波若应下:“婢可记住了,小娘子日后可不能托故不见。”   苏绾绾微笑,和她又聊了几句,一行人分别。   到了晚上,苏绾绾便听见侍女小声对她说了蓝波若搬离的消息:“几十个箱笼呢……听说是搬去城西。阆都东贵而西富,城西虽也不错,哪里比得上城东的郁家宅邸?”   苏绾绾握着手中的袖炉,她的指尖按在袖炉的花纹上,微微用力,粗粝的触感传过来,让她觉得真实。   她想,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白她的心意呢?一句无意中道出的话,咕噜咕噜冒着酸气,他却全然洞悉,立即接受,含笑安抚她。  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醋意是会招致厌恶的。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,将阿娘扇倒在地上:“你这样善妒,怎么堪为苏家宗妇?”   袖炉的暖意传到她的指尖,苏绾绾再次回忆起郁行安对她的每一次照顾。   她的心里也像是“咕咚咕咚”冒着热气,一时觉得这平白无故的醋意对不住蓝六娘,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不曾全然回报郁行安的体贴。   郁行安的生辰在雪虐风饕的季节。那日郁行安并没有大肆宴请,却仍然有无数人想方设法,通过各种门路,想将生辰礼送到他府上。   郁行安听着管事念礼单,听了许久,疏淡地拿了一卷书看。   乌辰在旁边听得着急,挤眉弄眼地暗示。   管事连忙关切道:“您眼睛怎么了?”   乌辰:“……”   乌辰咳了一声,说道:“别念这没用的,城东这些人家有没有送礼的?”   “有,有,多得很哩。”管事挑出城东的礼单来念。   “按品级来。”乌辰暗示。   管事惊悟,从皇子府开始念,念到苏家时,郁行安终于抬起眼睛。   “虎首玛瑙杯一盏、诸葛笔两支、奚廷珪一个……”管事念了片刻,又道,“还有一个匣子,上头写‘郁二郎亲启’,奴尚未打开。”   郁行安:“拿来。”   管事惊诧,连忙催人去拿,双手奉至郁行安跟前。   郁行安先看匣上的字。   很漂亮的字,他只读过她那篇锦绣文章,却不知何时,似乎将这字迹也铭记于心。,  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,摩挲许久,挥手命人退下。  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,屋中烛影摇曳,他将匣子打开。   好多的蜜饯,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蜜饯。   仿佛她将一生一世的甜,全部都装入这个匣子,小心翼翼,托人送到他手边。 第39章 上元   郁行安生辰的翌日,缠绵病榻的皇太子撒手人寰,死在了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天。   《裕史》记载,延清十二年冬,太子薨。帝悲怆,接连十日卧床不起,改立皇二子司马璟为储君。   朝中格局一时大变,狄人趁机进攻山北道,大裕连失三州六十八县,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,圣人于病榻上遣郁行安前往山北道游说狄国。   狄人早已听闻郁行安之名,拒不见面,趁夜突袭。山北道节度使在此次突袭中战死,郁行安临危受命,死守山北道,后又设下计谋,歼狄八万。   狄人大骇,败退而走,大裕军心大振,势如破竹,收复之前丢失的三州六十八县。   这是延清二年以来,大裕首次光复失地,举朝震惊,圣人大喜。   郁行安居功至伟,回朝时得圣人亲迎。圣人赞其“运筹帷幄,指挥若定”,右迁其为翰林院首领,后又拜授其为中书舍人。   郁行安权力日重,位同宰相,时人敬称其为“郁阁老”或“郁承旨”。   而从送出他的生辰礼迄今,苏绾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郁行安了。   在他去往山北道的那些日子,她只收到了一封封信件。信中从不提政事,只说很喜欢她的礼物,又问她是否安好。   有时,郁行安在信中附赠一个手信,苏绾绾抚摸它们,像是摸到了北地苍凉的风沙,以及血的锋芒。   她总是字斟句酌,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,又在心中思量这封信多久才能送到他手里。   六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,那天已经传出了郁行安大胜的消息,但他仍然没有回来。   苏绾绾像以往一样,携了十几个交好的小娘子游玩,回家时收到了他遣人赠送的生辰礼,一匣华美的珠宝,和两箱看不懂文字的书卷。   他随礼附上书信,说这是缴获的戎捷,分到了他手里,望苏三娘笑纳。   她不动声色地命人收好,当晚月上中天时,发现自己难以入眠,于是举着一盏烛台起身,翻出那些书卷,彻夜钻研。   她也不知道自己读进去多少,只觉得他在信中写的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。   第二日,她带着这些书卷去肖家,百里嫊诧异地看着她满脸未睡好的倦色,又低头翻阅书卷,笑道:“倒是难得的珍本,此乃异域诸国的文字,里面谈的大多是算学之事,倒也有一二可取之处。你可要学?”   苏绾绾说要学,闷头学了几个月,苏敬禾问她学会了什么,她说,看见有一个人做出了和她相似的“世界是一个球”的假说,她如逢知己,找出他所有的书来读。结果那人是个糟老头子,还说女儿不该学文,气得她差点扔掉他的书。苏敬禾大笑。   入秋之后,层林尽染,金桂飘香。那天郁行安还朝,苏绾绾订了酒楼的一个雅间,在楼上看见阆都万人空巷,他骑在马上,丰神异彩,风光无限。   不知多少小娘子挤在人群中偷偷瞧他。苏绾绾探出脑袋,看了看左右雅间的小娘子们,忽然懊悔,觉得应该多订几间。,   苏敬禾揣度她神色,笑道:“过几月我亲迎,我给他下了帖子。”   这年末,苏家开大门迎娶新妇,锣鼓喧天,宾客盈门,苏绾绾见了二嫂施娘子,去花园闲逛时,听到一声“苏三娘”。,   苏绾绾猝然回头,看见他站在廊下,长身静立,风华无双,微笑望着她。   苏绾绾立在原地,看见他朝她走来。迎娶新妇的时辰是晚上,四处灯火煌煌,有些刺眼,苏绾绾似乎被刺了一下,偏开脑袋,听见自己心跳慢慢加快。   “苏三娘。”他走到她近前,低声说,“我前些时日向令父提亲,令父今日已允了。”   “嗯。”苏绾绾不知回应些什么,她举目四眺,看见远处天际铅云翻涌,“你近来可好?”   “很好。”郁行安停了停,“你呢?”   苏绾绾:“我也很好。”   “郁阁老听上去好老,我该唤你什么?”她问。   “什么都好。”   “郁行安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郁二郎?”   “嗯。”   苏绾绾的心扑通直跳,她往旁边挪了两步,站得离他更远些:“郁二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望着她微笑,“我在。”   苏绾绾忘了自己又和他说过什么,她只觉得耳朵有些烫,和他分别走回去时,又遇见了襄王司马忭。   司马忭走到她近前,陪着她一道向前。她走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,望着司马忭,突然想起一件事。   “今岁生辰,我本打算去芳霞苑开宴。”苏绾绾道,“结果听闻芳霞苑在去岁冬至日的夜间走水了,火势是从芳霞苑的藏书楼烧起来的,你……”   是你做的吗?   “是我做的。”司马忭面不改色地应道。   苏绾绾停下脚步:“你之前不是说,不会再这样了吗?”   小时候,司马忭不知为何,总是来寻她玩。他们玩得很开心,但后来苏绾绾又结识了林家小娘子,两个小女孩显然关系更好些,司马忭竟然设计让林家小娘子摔入池塘,她大惊失色,跳下池塘救人,此后大半年都没有再搭理司马忭。   司马忭面色有些沉郁,往前走了好几步,才道:“你怎么不问问郁行安做了什么?”   “他做了什么?”   “我与他,还有越国公府,同时向苏太保提亲。越国公府就不必说了,自然不敢相争,苏太保在我与郁家之间犹豫不已,他竟然扶持二兄登上太子之位,圣人之前分明属意我。”   苏绾绾微怔。   司马忭细细观察她的神色,冷笑道:“你并不反感。怎么,同样是耍手段,本王做的,便要遭你冷待;他做的,你便面露赞许?”   苏绾绾想说自己并没有面露赞许,何况设计林家小娘子落水这事情不一样。那年林家小娘子还不会游水,周围又无侍女,若非她施救,林家小娘子必死无疑。   司马忭却已经甩袖走了,第一回 没有听完她说话。   苏绾绾每日沉默地读书,翻过年,听闻圣人病重的消息。山北道的大捷,打破了狄人近些年战无不胜的神话,大裕声威大震,今年来朝贺的国家多了些。   正月十五上元节,是各国使臣留在大裕的最后一天。圣人强撑病体,于紫云楼上开宴。   上元节也叫灯节,阆都解除宵禁,四处灯火通明,笙歌鼎沸。   苏敬禾催着苏绾绾出门,她便与大多数小娘子一样,随着家人出门游玩,中途还买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。   她路过紫云楼时,仰头看见楼上灯火如昼,隐约瞥见一袭清泽的袖袍。   她想,是郁行安吗?这样的日子里,他必然陪在圣人身边,与诸国使臣说话。   苏太保逛了一会儿,便去平康坊了。苏敬禾携着新娶的妻子越走越远,郭夫人今天头疼无法出门,几个庶妹和庶弟在别处说话。,   苏绾绾干脆寻了个小摊坐下,苏家众人因此分开,各玩各的,只有十几个侍女婆子仍跟着她。   摊贩给苏绾绾端上了馄饨,她没有吃,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,无故想起了那艘在虞江摇曳的船,还有船家每日给她送来的鸡蛋和清粥。   紫云楼下,渊河蜿蜒而过,河上有画舫,许多人在画舫赏灯猜谜,踏歌跳舞。   “在想什么?”一个清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。   今日人声鼎沸,四处喧闹无序,苏绾绾本不应听见这声音的。   但她偏偏听见了,还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交织的香气,下一瞬,那个人从她身边走过,坐在她的对面。   隔着一碗馄饨的热气,苏绾绾看见他出众无俦的面庞。   “在想船……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你刚从紫云楼上下来?饿了吗?”   郁行安的视线从她的面具上扫过,再落到她眼前的馄饨上。   “嗯,饿了。”他说。其实他已经吃过了。   苏绾绾将自己的馄饨推过去:“给你。”   郁行安低头吃了,他吃饭的姿势优雅和缓,许多行人驻足望过来。   苏绾绾看看他,又看看远处的画舫。等他吃完,她问道:“你是如何认出我的?我戴着面具。”   郁行安道:“看见此处有这么多侍女,又看见了你的背影。”   苏绾绾轻笑。   郁行安问:“既然在想船,你要去画舫上游览吗?”   苏绾绾诧异:“我今日没有订位置。”   上元节的画舫十分热闹,许多人提前一个月便开始订。苏绾绾今日被催着出门,本来打算随便走走,只是不知为何,在紫云楼边上不远处的馄饨摊坐了下来。   “无妨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带你去。”   苏绾绾站起身,随着他走向渊河。今日人潮如流水,许多男女相会,还有些小娘子和小郎君牵着手,当苏绾绾望过去时,那些人或是假装若无其事,或是满脸通红地缩回了手。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假装无事发生,不再多看。侍女们努力地替她拨开人流,但总有疏漏之处,每当有郎君藉故挤过来,郁行安就护住她,旁人在灯下看见郁行安的脸,又是一番惊叹。   最后,在抵达渊河之前,两人停在一处面具摊前。   摊贩笑道:“郎君要哪张面具?”   郁行安扫视着面具摊子,口中却道:“和她这张一样的。”   摊贩忙不迭地取出来,郁行安付了银钱,戴上和她一样的面具,两人继续往前走。   越接近渊河,人流越挤。四处摩肩擦踵,有人在猜灯谜,苏绾绾瞥了郁行安一眼,心想他若是去猜,定然是魁首。   他们挨得越来越近,有几个瞬间,他们的衣角都挨在一起,苏绾绾以为他会如同寻常小郎君一般,牵住她的手,他却只是专心替她挡开人潮。   他做得那么认真,似乎这是此时唯一值得他在意之事。 第40章 灯谜   两人终于抵达渊河岸边,郁行安摘下面具,问道:“可还有画舫?”   出租画舫的商人认出了他,连忙笑道:“有,有,您稍等。”   过了一会儿,一艘画舫开过来,郁行安与苏绾绾上画舫。   篙人撑起画舫,水波荡开,微风拂到面上。苏绾绾坐在窗边,凝望了一会儿窗外夜景,察觉一道视线,她偏头,发现郁行安在看她。   “可要喝茶?”他道,“侍女方才上的茶点。”   苏绾绾应好,郁行安试了茶的温热,递给她。   这茶碗是越州青瓷的,两人一递一接,指尖相触,郁行安的指尖微热,苏绾绾的指尖却是凉的。   “你做过梦吗?”苏绾绾望着他,忽而问道。   离得这么近,可以看见他漆黑的双眸。他眼睫纤长,却不翘,覆下来时如同浓密的鸦羽。   “从前是不做梦的,去岁开始总是做梦。”郁行安见她接过茶碗,又将玉锦糕递过去。   “你的梦境是什么模样?”苏绾绾小口啜茶。   “我的梦境……我总是梦见过去,还有一个人。”   苏绾绾停下动作:“嗯?”   郁行安望着她:“昨日,前日,每个往日,都是同一个人。那个人你也很熟悉。”   他的声音清越,像一捧干净的泉水。他的目光也像泉水,淌过来时,让苏绾绾忍不住移开了目光,把视线落在江面的煌煌灯火上。   “嗯。”苏绾绾应了一声,没问他梦中之人是谁。虽然她已经猜到了。   郁行安:“你呢?平日做梦吗?”   “我时常做梦,就如此刻,也觉得如同做梦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“不知道呀,”苏绾绾轻声道,“也许是太好了吧。”   太好了,好得像梦,像彩云,像琉璃,像一切转瞬即逝的事物。,   郁行安顿了顿,说:“不会是梦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此情此景不会是梦。苏三娘,倘若你喜欢,明年,后年,每一年,我们皆可来此。”   ……   画舫绕河一圈,靠到岸边,商人上画舫,慇勤笑问郁行安,是否还要再坐一圈。   郁行安询问地望向苏绾绾,苏绾绾戴上面具道:“不了,我们去猜灯谜吧。”   两人便去猜灯谜,临走前,郁行安欲付银钱,那商人连连摆手拒绝。郁行安说了几句话,商人才收了。   苏绾绾戴着昆仑奴面具,站在画舫的阴影里。等郁行安说完了,走到她身边,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。   “走吧,去猜灯谜。”郁行安道。   夜色如水,火树银花。各式各样的花灯映亮了整条长街,苏绾绾第一回 觉得上元节意趣盎然。   两人一盏盏花灯看过去,郁行安比她更高许多,总是站在她身边,淡淡的影子笼罩下来。   “喜欢这盏花灯吗?”他总是低头这样问她。每当他低头时,苏绾绾就看见他的喉结,还有面具后专注的眼睛。   “不喜欢,这盏也不喜欢……”苏绾绾一个个看着,最后停在一盏兔子花灯前。   摊主笑眯眯地将四面灯谜翻出来给她看:“两位猜对了便可减价买走,若是猜错,可用原价购买。”   苏绾绾不擅猜灯谜,猜中三个,还有一个一时没有想出谜底。   她抬头看郁行安,郁行安低头望她。他显然猜到了,却并没有炫耀的意思,安静等待她的回答。   苏绾绾:“你提示一下。”   郁行安给出提示,苏绾绾想了想,说出谜底,花好月圆的“圆”字。   “小娘子猜对咯,这可是个好意头。”摊主满脸笑意地夸赞,郁行安也赞她敏捷。  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?苏绾绾耳尖微红地想,他的气质镇定又清冽,分明被誉为“天下文章第一人”,却总是以赞赏的目光看待他人。   确切地说,那个他人是指她。即便是她灵光一闪的假说,尚未想出足以支撑的数理,他也认真欣赏和赞同。   那边摊主报出减价后的价格,苏绾绾想叫侍女结账,回头一看,侍女们远远跟在后头——是她之前下达的命令。   郁行安已经拿出银钱结了账,对苏绾绾道:“走吧,看看前方还有没有喜欢的物事。”   苏绾绾没买别的,只是又挑了一盏兔子灯。两人一人一盏,穿梭在人群中,衣角相贴,肩膀不时挨到一起。   走到一处灯楼时,苏绾绾看中一盏鱼花灯。那盏灯挂在灯楼之上,极其华美,宛若星辰。她忍不住问:“那盏鱼花灯如何得?”   灯楼门口的武侯笑道:“此乃圣人设立的彩头,率先答对楼内所有灯谜之人即可拿走它。如今已戌时末了,尚未有人全部答对。”   苏绾绾轻轻唤道:“郁二郎。”   郁行安看她:“你想要?”   “嗯。”   郁行安让她跟紧,他入灯楼猜灯谜。   灯楼共四层,每层五十题。苏绾绾跟在他身后,看他一题一题看过去,看完便写下谜底,速度那么快,似乎没什么能难倒他。   答到第二楼时,已经有人猜出他的身份。   “是郁承旨吧?”“虽戴着昆仑奴面具,但听声音如此年轻,又气质出众,必是他无疑……”众人议论纷纷。   大裕的上元节、上巳节等节日,都提倡与民同乐。圣人设下彩头,这灯楼便进了不少平民百姓与守选的士子。   他们一边议论着,一边往郁行安那里涌,藉机与他搭话,苏绾绾被挤出去,面具都险些被挤掉。   她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,听见一声“扶枝”,她回头一看,见是司马忭。   司马忭也戴着面具,但两人相识多年,苏绾绾还是立刻认出来。   苏绾绾:“何事?”   “本王找了你好久。”司马忭看着她,视线在她手上的兔子花灯停了片刻,“本王有事与你说,你随本王出去。”   “你在此处说便好。”苏绾绾拿着自己的兔子花灯。   司马忭不耐地踱了两步,见她不愿动弹,只好附在她耳边道:“圣人命在旦夕,已从紫云楼回宫了。圣人怕引发惊哗,从夹道走的,目前无几人知晓此事。扶枝,要变天了……”   郁行安写下一个谜底,感觉身边围绕的人实在太多,他回头一看,果然见苏绾绾被挤到人群之外。   他生得高,看见司马忭凑在苏绾绾身边说话。   郁行安视线定住,将笔递给一旁伺候的宦者,拨开人群走过去。   司马忭仍在说话:“扶枝,本王打听过了,郁家尚未行纳彩之礼,听闻郁行安四处搜罗大雁——这年头哪来的大雁?早绝迹了!连圣人当年过六礼都用鹅来凑数,他这人太讲究了,不适合过日子,你……”   苏绾绾道:“殿下在此说人是非,不怕被人听见?”   司马忭沉默良久,叹口气,转圜了语气:“扶枝,你别这样同我说话,实话告诉你,我已赔了芳霞苑的主人一大笔钱,他已谅解我的过失。何况那郁行安在猜灯谜,怎么会听见我们说话?这灯楼叫‘一力楼’,要求便是一鼓作气猜出所有灯谜,他若是过来,前头猜出的谜底全部作废,又要换了谜题重猜——”   司马忭话音未落,郁行安已经走到苏绾绾身边。   司马忭愣神,郁行安低头问苏绾绾:“站累了吗?光顾着猜灯谜,忘了给你寻一处雅间休憩。”   四周熙来攘往,灯火熠熠生辉,郁行安的嗓音清和低浅,从她的头顶落下来,像春天的雪花。,   “嗯。”苏绾绾握紧手上的花灯。   司马忭看着两人手上相似的兔子花灯,瞳孔略微收缩。   郁行安让宦者隔开周围的人流,将苏绾绾送去灯楼对面的一处酒楼,给她订了一处雅间。   司马忭想跟进去,郁行安站在雅间门口,挡住他:“殿下执意入内,怕是不合适了。”   司马忭看向苏绾绾,苏绾绾垂眸,没有请司马忭入内的意思。   司马忭冷笑一声,给自己订了一间隔壁的雅间。   郁行安对博士道:“给这位小娘子上些茶点,记到郁家账上。”   他问苏绾绾:“要玉锦糕吗?”   “要。”苏绾绾问他,“那灯楼的谜题要重答吗?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道,“一力楼的灯谜要一口气全部猜完,据猜对的灯谜数量领取奖赏。”   “好苛刻。”苏绾绾笑道,“你还是别去了吧。”   “嗯?你不想要那盏鱼花灯了?”   “……”苏绾绾拿过桌案上的杯盏,无意识地转了两圈。   她其实还想要,毕竟那是她今晚见过最漂亮的花灯。但她怎么好意思说,她不忍让郁行安再受一遍累呢?   郁行安看懂她的意思,低声道:“无妨的。”   苏绾绾抬眸看他。   郁行安示意她看窗户:“这处酒楼可以略窥灯楼内的情形,你在此稍坐,我很快便回来。”   苏绾绾顿了顿,应好,目送郁行安离开。   透过这处雅间的窗,确实可以看见对面灯楼的场景。但人太多了,她不能分辨出郁行安。   然而,她很快发现一楼发生了轻微的骚动,人群向着一个方向移动。   不久之后,一个挺拔侧影上了二楼,随后是三楼,许多人跟在他身边。绚烂灯火镀在人群上,他立于其中,脊背挺拔,如竹又如松。   最后他上了四楼,写下所有谜底,拿到那盏鱼花灯。他下了楼,苏绾绾连忙垂眸喝茶,假装没有看他半日。   郁行安提着鱼花灯,走到苏绾绾所在的雅间门口时,驻足须臾,进了隔壁雅间。   他平静地坐下,直视坐在对面的司马忭。   司马忭还在喝酒,显然没想到郁行安会突然进来。他和郁行安对视刹那,哂笑一声,将酒盏往旁边一丢,那酒盏滚到地上,里头的佳酿流了一地。   “郁承旨好威风啊。”司马忭冷笑道。   “承让。”郁行安道,“殿下若感兴趣,也可去猜灯谜。”   司马忭心口一堵,忘了自己要说什么。   那是他不想猜吗?他虽然猜得出前三层,可他对第四层的灯谜并没有把握。   郁行安见他不说话,便站起身。他拿着鱼花灯,像是嫌弃此处不洁净似的,掸了掸衣袖,往外走了两步,又道:“我有一言劝谏殿下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郁行安没有回头,他背对着司马忭,嗓音平静,若清风朗月:“殿下若再执迷不悟,下回丢失的,便不止是太子之位了。”   司马忭脸色微变。   ……   郁行安去了苏绾绾所在雅间,将鱼花灯赠给她。   这盏灯散出暖黄色的光芒,笼罩在两人身上。窗外是无边夜色和鼎沸人声,这盏灯似乎无端隔开了黑暗和喧闹。   “多谢。”苏绾绾摩挲着鱼花灯提手,“我很喜欢。”   “不必多礼。尚未到安歇的时辰,还要再去逛逛吗?”郁行安问道。   “好。”   两人出了酒楼,夜色渐稠,空气也逐渐变凉。苏绾绾打了个寒噤,郁行安又带她去了一处成衣铺子。   虽然后头的侍女也有携带披风,但苏绾绾一时莫名觉得,那些披风确实已穿旧了。   她看了几件披风,正待试时,司马忭也跟了进来。他装作选扇子,走到苏绾绾身边,低声道:“扶枝,你不知郁行安其人,面善心黑,方才竟出言威胁我……”   苏绾绾顿了顿,问道:“他威胁你什么?”   “他提了太子之位,谁知道他下回要拿走我的什么。扶枝,若我有一日死了,必是他害的。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低声道:“你乃皇子,他好端端的取你性命做什么。”她把司马忭打发走了,一回头,发现郁行安在看他们说话。   他眸色漆黑,看不清他昆仑奴面具下的表情。   苏绾绾连忙道:“我选好了,要那件天青色的。”   郁行安却让店家将她方才看过的全装了,送到苏府去。   他结了账,苏绾绾穿上天青色披风,和他一起离开店门。   走进一个深巷时,苏绾绾见四周黑黢黢的,担心绊倒,便提起比较亮的鱼花灯,为两人照明。   郁行安接过她手上的灯,提在手上。温暖的灯光笼罩两人,走了一会儿,苏绾绾的披风系带松了。   这是方才店里的小侍女帮她系的,或许是不熟练,系得不好。苏绾绾道:“稍等。”停下来系披风。   她系了一会儿系不好,郁行安上前,将灯笼给她,帮她系系带。,   他们鲜少挨得这样近,苏绾绾只感觉被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罩住,再抬起头,看见他低低垂覆的浓长眼睫。   他没有碰到她的肌肤,两人的影子却交缠在一起,气息也缠在一起,像绿萼落雪,遍布群山。   苏绾绾目光下移,注视他的手指,陷入失神,蓦然听见他道:“苏三娘。”   “嗯?”苏绾绾应了一声,抬眸,撞进他漆黑的眼睛里。   “有时候,我有些嫉妒襄王。”郁行安望着她,低声道,“他比我更先认识你,无论和你说什么,似乎都更熟稔些。” 第41章 绣楼   苏绾绾怔神许久。   郁行安就那样低眸注视她,他把披风系带系好了,却没有退开,两人挨得很近,苏绾绾觉得周围逐渐变烫,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,靠到深巷的墙上。   “那怎么办呀?”她轻轻道,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你会开心吗?”   “嗯?”,   苏绾绾带着郁行安穿过深巷,来到一处长街,又带他上了一处绣楼。   苏绾绾让郁行安先上楼,她到铺子里买两盏葡萄浆,又褪下手腕上的一个镯子付账。   铺子的管事吓了一跳,叫店家出来。店家细瞅她几眼,笑道:“是苏家的小娘子吧?还请您将这镯子收回去吧,不必结账了,就当结个善缘。”   苏绾绾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,问道:“你是如何认出我的?”   店家笑道:“您小时候每年都要过来,如您这样的小娘子可不多见。奴这双眼睛啊,就是专用来认人的。”店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。   苏绾绾最后让店家记账,准备明日让侍女送银钱过来,她小心地捧着两盏葡萄浆上绣楼。   这绣楼在一方院子里,院子的台阶上长满青苔,墙垣朽败,踩在楼梯上时,还会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轻响。   她才走了两步,听见声响的郁行安便提着花灯下楼,为她照明。   两人到了楼上,这绣楼虽然破旧,却并无蛛网,连栏杆都被擦得干干净净。   苏绾绾将一盏葡萄浆递给他:“你喜欢吃葡萄浆吗?”   “喜欢。”郁行安说。但凡她给的,他似乎都喜欢。   苏绾绾捧着杯盏,靠在栏杆上,郁行安就站在她身边。   夜风轻拂,苏绾绾的发丝被吹在郁行安脸上。   他眨了一下眼睛,听见苏绾绾道:“这便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。你方才说,我和你不够熟稔,因此我带你来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。我寻思着,我们日后……若是一直待在一起,便会慢慢熟稔……”   她说得很慢,一边说,一边心口砰砰直跳。她小心地呷了一口葡萄浆,本来不打算继续说了,结果想到方才郁行安的目光,鬼使神差地将未说完的话说出口:“……比世上所有人都更熟稔。”   她没有发现拂到郁行安脸上的发丝。说完之后,还假装平静地继续喝葡萄浆。   郁行安感觉自己脸上的发丝很痒,但他不愿拂开。他的视线本来落在街道上的,此时却忍不住移到苏绾绾身上。   长街的花灯照在绣楼上,映出朦胧的光影,苏绾绾在光影中伫立。   郁行安望了她一眼,耳根染上薄红。   “苏三娘。”他道,“可否和我谈谈这座绣楼,还有你的过去?”   “可以呀。”苏绾绾望着挂满一整条街的花灯,“我幼时常来这个绣楼玩,这绣楼据说——不太吉利。但孩童如何管得了那许多?站在楼上,可以瞧见整条街的花灯,还有百戏。”   她说着,街上就跳起了百戏,街灯无数,众人载歌载舞,鳞鳞相切。那些喧闹声远远传过来,如同隔着长河。   “所以此处的栏杆如此洁净,是孩童们玩耍时无意间擦拭的?”   “嗯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从前每次来,都要买一盏葡萄浆。你觉得这葡萄浆吃着如何?”   “甚好。”郁行安道。   “我方才去买,那店家还认得我,她说如我这样的小娘子不多见,她又是专认人的,故而认出我来。”   “确实不多见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他语气平和,坦然地说出这句话。同样的话,苏绾绾方才听店家说了,倒没觉得怎样,此时听他一讲,脸颊就烫了起来。   她再次欲饮葡萄浆,喝了一口,才发现盏中早已空了。   “还要不要?”郁行安问她。   “不要了。”苏绾绾问,“你心里还……还难受吗?”   她本打算说的是嫉妒,但不知为何,用了难受。   “不难受了。”郁行安道,“多谢你,苏三娘,我心中甚喜,如那些婆娑起舞的民众。”   街上传来踏歌之声,郁行安的声音又低又温柔。苏绾绾侧对着他,不知为何,心里也响起了小小的欢快歌声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很喜欢今年的上元节,他们去了许多地方,阆都有三十八条主干大街,他们走了其中的四条,苏绾绾却觉得仿佛走遍了整个世间。   他们吃了膏糜,看了连袖舞,走累了进酒楼歇息时,偶尔有店家打趣:“好俊朗的郎君,真是天作之合,金玉良缘。”   大裕礼制,未及笄的小娘子梳鬟,已及笄许嫁的娘子梳髻。但在日常生活中,并没有那样泾渭分明,有时候已出嫁的娘子也梳高鬟搭配服饰,因而店家认错了。   苏绾绾听了这话,感到耳尖有点烫。  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,对店家道,“我们尚未成婚。”他停了停,嗓音温和,似乎还有隐约的笑意,“但我寻了大雁,明日便去纳彩。”   店家以为是木头雕刻的大雁,听见他说是真正的大雁之后,忍不住惊叹连连。   周围几个管事都围过来,打听何处寻来的大雁——传闻大雁早已绝迹,若能弄到,岂不是能卖给阆都贵人,大赚一笔。   苏绾绾在旁听他们闲聊,郁行安的话仍然不多,却对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不耐烦。   似乎,在他看来,能向苏家纳彩,是一件比猜对许多灯谜,更值得回应之事。   ……   翌日,苏绾绾起身不久,听见施娘子来寻她,说郁行安请媒人上门纳彩,苏太保已穿着礼服应了。   施娘子是苏敬禾新娶的妻子,脸蛋圆圆,和苏绾绾热络亲近。   她携了苏绾绾的手,笑道:“郁家是上了心的,特特寻了大雁过来,纳彩一只,问名一只,哎呀,真是羡煞旁人,不知围了多少邻里。”   苏绾绾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,像在天上飘,脚底踩的却是云。   她笑道:“多谢阿嫂告诉我这些。”   施娘子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:“小娘子害羞了。”   苏绾绾垂眸轻笑,施娘子说了一通闲话,又张罗着拉来郭夫人,一起选嫁衣的花样子。   之后便是合庚帖,也就是将苏绾绾的生辰八字写在帖上,请媒人带回郁家,看看娘子和郎君有没有相克之处。   郁家算得很快,不过两天,便回“八字相合”,媒人本应寻个吉日,上苏家纳吉,但恰在这时,圣人崩了。   圣人驾崩,满朝哀痛,天下缟素,为圣人服丧。,   太子司马璟为圣人上谥号,又将圣人庙号定为“德宗”。之后,司马璟于千定宫即位,颁诏天下,以明年为道徽元年。   再过一月,司马璟以“不尊上意”为由,罢免了数个大臣,中书舍人、三省长官都受到波及,唯有郁行安,仍稳稳地坐在翰林院首领的位置上,地位岿然不动,隐隐更甚于前。,   朝中格局大改,连苏敬禾回家都总是谈起政事。   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郁行安。苏太保有时候捻须笑道:“还好金问仙说什么冲喜不吉,如今看来,攀上郁家这棵大树,倒于我们家更有助益。”   苏太保不是第一回 说这种话了。从前,阿娘的娘家落败之后,他就经常说:“张家现今还不如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也不可惜,于苏家无丝毫助益。”   苏绾绾如今再听苏太保提这样的话,往往连茶也不喝,抬脚便走。郭夫人便对苏太保笑道:“扶枝这是害羞了。”   但无论怎么害羞,苏绾绾都没有见到郁行安。她有时会收到郁四娘的信件,郁四娘在信中说,阿兄近来很忙,他托我问问,你可安好?   信中往往附着礼物,郁四娘告诉苏绾绾,一份是她的,另一份是郁行安的。   苏绾绾写完回信,仔细地将这些礼物收起来,和那卷工笔画放在一起。   很快便入了夏,今年的夏季很热,蝉鸣一声响过一声。司马璟——也就是如今的圣人,奉了太后之命,将德宗送至皇陵,之后又去行宫避暑。   许多人都跟着去了,包括苏家、肖家和郁行安。   苏家在行宫周边也有宅邸,宅邸外还有一棵神仙树。苏绾绾感觉这里确实比阆都更凉快些。她拿着一卷书,坐在树下的秋千上,正低头思索百里嫊留给她的课业时,她被轻轻一推,秋千慢慢晃了起来。   苏绾绾睁大眼睛,回头去看,看见郁行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。   明亮的日光穿过层叠树叶,在他身上落下婆娑的树影。他微笑着望她,问道:“你近来可好?”   “嗯,我很好。”苏绾绾转过头,握紧自己的书卷。她看了看左右,大约是因为他们已过了纳彩之礼,侍女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开了。 第42章 夜宴   秋千往回荡,风仿佛被割开,她落回郁行安的手里。   郁行安再次将她往前推。   苏绾绾忍不住笑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,   秋千一起一落,苏绾绾的身影忽近忽远,声音也靠近再远离,像一只在掌心跳跃的欢快鸟儿。   他望着她背影,不由自主地想,因为思念你,所以过来了。   他口中却道:“有事路过此处,恰好遇见了你。”   “什么事?急不急呀?”   “不急。”郁行安道。   “哦。”苏绾绾荡着秋千,半日后,轻轻唤了一声,“郁行安。”   “嗯?”   他站在她身后,影子就投在她眼前的地面上。苏绾绾听着他这声回答,感觉自己像是在他的影子里荡秋千,被他的身影圈住。   苏绾绾:“我问你一事。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倘若……你发现苏家只是慕你权势,你会如何?”   郁行安轻笑一声:“苏三娘。”   “怎么?”苏绾绾被他笑得心里一跳。   “普天之下,利来利往,人与人在这世上,本就是各种利益的交换。我有朝一日能娶到你,已是十分欣喜。”   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小的心思呢?   苏绾绾应了一声,继续荡秋千。过一会儿,她又问:“那你怕什么?”   “我没什么可惧怕的。”   “咦?”苏绾绾扭头看他,“怎会?人活世上,总有怕的东西吧?”   郁行安低头看她,耐心推秋千:“我怕的东西,世上并不存在。所以才说没什么可惧怕的。”   “那是什么?”   郁行安停顿许久,微笑望着她:“燃不尽的烛火,永不坠落的太阳,没有尽头的时间。”   “那确实是不存在。”苏绾绾回转身子,将手上的书卷递给他。   郁行安接过,帮她卷好,俯身放在一旁矮几上的帙袋里。   苏绾绾瞧着他的动作,等他收拾好站起身,她连忙收回视线,假装并没有偷瞧。   “你可以推得再快一些吗?”她问。   “可以。”   烈日杲杲,空气闷热,蝉鸣声又亮又响,唯有神仙树的叶子遮住阳光,投下少许清凉。   苏绾绾坐在秋千上,感到风迎面吹拂到她脸上,她闻到郁行安身上的气息,靠近,然后再远离,乐此不疲。   郁行安感觉脸上很痒,因为苏绾绾的发丝总是被夏风吹到他脸上。但他并没有拂开它们,而是望着苏绾绾,问道:“你呢?你怕什么?”   苏绾绾说:“我从前什么都不怕,如今怕的东西可多。”   “比如?”   “怕痛,怕黑,怕谎言,怕分离……”苏绾绾笑了一下,“我最怕的还是嫉妒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“因为嫉妒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吧,一点点捕风捉影就令人难过。我想不明白,那些大儒怎会说‘妒是恶行’?人但凡在意了,又怎会不嫉妒呢?”   “嗯,你说得对。”郁行安如以往一般赞同她,“人但凡在意,便会嫉妒。苏三娘,”他停顿片刻,低声道,“我不会让你感到嫉妒的。”   他话里隐藏的承诺让人小鹿乱撞,苏绾绾耳根滚烫,却只作不知,应了声“嗯”。   “你放心。”他道。   ……   小宦者拿着竹竿,粘树上的蝉。圣人司马璟坐在行宫的水榭里吃西瓜,听说襄王来访,便让宦者传他进来。   襄王司马忭领着一农人入内,行礼,被圣人赐座。   圣人体格健壮,面相憨厚,不像德宗和穆宗那样孱弱。他将西瓜赐给司马忭和农人,自己也一边吃,一边问道:“四弟有何事要禀?”   司马忭道:“崔宏舟等人虽已遭流放,但臣偶然听闻些许琐碎,思虑许久,觉得还是应当让圣人知晓。”   圣人:“哦?”   司马忭让农人说话。   农人皮肤黝黑,手足无措,根本不敢碰那西瓜。   他听司马忭开口,连忙跪在地上,将头磕在地上,颤声道:“我……奴……奴那日在城外耕作,听见崔宏舟冷笑数声,说他救驾三次,还落得如此下场,郁行安功高震主,独步天下,莫非他就不会造反吗?”   圣人吃西瓜的动作停了,半晌后,他道:“四弟多心了。”   司马忭又说了几句关于郁行安的谗言,每件都有模有样,最后道:“臣并非出于私欲,而是为圣人思虑,为社稷着想。”   圣人笑道:“四弟,你可知德宗为何不选立你为太子?”   司马忭低头:“臣不知。”   圣人:“德宗道,你擅阴谋,却无大才,不宜为国之储君。”   司马忭脸色略微苍白,带着农人行礼告退。   圣人将西瓜放到案上,目送他们离开,许久后道:“葛知忠。”   “奴在。”   “传左御史中丞。”   葛知忠心头一凛:“奴遵命。”   左御史中丞是圣人一手提拔的大臣,极擅侦查审问。   ……   这日下了暴雨,苏绾绾上完课回来,坐在窗前,摩挲着自己的书卷。   她窗前也有一棵神仙树,只是这棵树比宅邸外的那棵更矮,也没有挂秋千。   她撑着脸,凝望这棵树,脸上不自觉带了笑。   “外头下暴雨呢,小娘子还这样高兴。”棠影手上拿着宽大的巾帕,撩开门帘,瞧见她的模样,不由笑道。   她一边说,一边走近,为苏绾绾擦拭发丝。   苏绾绾方才从百里嫊那里回来,路上遇暴雨,发丝被濡湿了一些。   苏绾绾道:“这样怪不舒泰的,备热水吧,我要濯发。”,   侍女们应是,她将书卷卷好,塞回帙袋里。   棠影忙道:“婢子来吧。”   “不必。”苏绾绾这样说着,嘴角又悄悄往上翘。   这是前几日她荡秋千时,郁行安帮她收好的书卷。   再过几日,暴雨初歇。因德宗驾崩,大裕停了今年的马球赛事。但西丹国仍然遣使者拜访,为了接待西丹国使者,圣人于行宫设夜宴。   苏绾绾也跟着去了。   走在宫道上时,苏太保瞅着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,倏然道:“扶枝。”   苏绾绾:“儿在。”   “近来朝中有些琐碎流言。”苏太保捻须道,“圣人似对礼和起了疑云。扶枝,若郁家失势,我们苏家必要斩断关系,明哲保身。”   苏绾绾指尖一颤,目光射向苏太保。   苏太保微微一笑:“你何必如此看着为父?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,我想礼和必有应对之策。若如此轻易便落马,他怎会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?”   连下几日暴雨,虽然放晴,宫道还是有些水渍。   苏绾绾踩在这些水渍上,平静道:“儿不知什么朝中形势、应对之策,儿只知,人无信不立,若儿也学那世态炎凉、趋炎附势之辈,必会沦为阆都笑柄。”   “你这孩子!”苏太保瞪圆眼睛,“谁敢笑苏家?你怎么与为父说话的?”   继母郭夫人连忙打圆场,苏绾绾挺直脊背走了,苏敬禾犹豫片刻,带着妻子跟上苏绾绾。   苏太保的声音越飘越远,但苏绾绾还是隐约听见一句——“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样!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,一点小娘子应有的恭顺都没有!”,   空气又闷又热,天边墨云翻涌,苏绾绾入了夜宴,被宫女引到席上。她左右皆是贵女命妇,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边。殿中宫女往来不绝,众人觥筹交错,谈笑风生。   圣人坐在上首,郁行安仍坐在离圣人很近的位置,圣人数次赐菜,看不出对他有芥蒂的样子。   西丹国使者也时不时与郁行安说话,神色很是恭谨。   苏绾绾觉得食不下咽,她放下箸子,盯着自己面前的矮案出神,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过来道:“小娘子可要玉锦糕与葡萄浆?或是其它开胃小菜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苏绾绾道。   宫女退下。施娘子道:“哪来的玉锦糕和葡萄浆,我们这里怎么没有?怎么只问了扶枝一人?”   “你这馋虫。”郭夫人脾气向来好,笑道,“那是中书舍人遣人来问的。”   施娘子抬头,视线落在场中唯一的中书舍人郁行安身上——另几个中书舍人都没有跟来行宫,仍留在阆都办事。   施娘子掩唇笑道:“原来如此,倒是我多问了。扶枝,那中书舍人在看你。”   苏绾绾耳朵一烫,迅速抬眸,却见郁行安已经收回了目光。   他坐在那么高,那么远的位置上,侧影精致,煌煌烛火笼在他身上,如人间谪仙。   苏绾绾望了片刻,对郭夫人说想出去走一走。   郭夫人忙允了,又让侍女跟紧她。   夜色像一只巨兽,笼罩住整个天地。苏绾绾沿着林中小径走了一会儿,又觉无趣,便带着侍女折返,遇见了郁行安。   “你怎么也出来了?”苏绾绾道。   郁行安手中提一盏宫灯,身后并无侍从。他低头看她:“我再坐在那里同西丹国使者对答,圣人该起芥蒂了。”   苏绾绾一想便明白过来,皱眉道:“好一出离间之计。”   西丹国方才面对郁行安的恭敬之色,似乎甚于圣人。   郁行安轻笑,问她要不要再走走。   苏绾绾应好,让侍女远远跟随,她与郁行安走向林中小径。   巡逻的宦者们见到两人,连忙远远避开了。   “咱们在避什么?”一个小宦者问。   “你这呆子!”另一宦者道,“睁开你的眼睛瞧瞧,那是郁承旨,权倾朝野,驷马高车,你敢去坏他好事?”   苏绾绾不知宦者们的交流,她踩在小径上,半晌后问:“要不要紧?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听父亲说,朝中有些流言,圣人……猜忌你。”   郁行安微怔,低头看她。   夜色正稠,他手中的宫灯发出微亮的光,照在她身上。今夜没有蝉鸣,林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夏日气息,她披着一身暖黄灯光,抬头凝望他,那双眼睛明亮通透,琥珀色的,里面盛了关切。   郁行安的心轻轻一跳,他有了落在水里的错觉。但他这回似乎心甘情愿被溺毙,在她这样的目光里。   “无妨。”他眨了一下眼睛,目光轻轻移向前方,身体却朝她靠近了一步。   从前他们并肩而行时,总是距离两三步远,如今他靠近一步,苏绾绾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。   “皆是常见的伎俩,没什么为难的。”郁行安道,“朝中之事就是如此,触斗蛮争,反覆无常,习惯了便好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那你好厉害呀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斗赢了这么多人,站在如今的位置上。”   郁行安再次轻笑一声,他说:“苏三娘,我从前觉得你如绿萼梅。”   “咦,绿萼梅,你竟这样想。那如今呢,你觉得我如什么?”   “如今我觉得你如滂沱的雨,急遽的风。”   她是急遽瓢泼的风雨,骤然闯入他的生命,却让他抬手去接,淋湿了衣裳,都不愿从天幕下离开一步。 第43章 宫灯   “好一出柔情蜜意的戏码。”司马忭阴冷笑道。   他手上没有提灯,整个人隐在黑暗里,随着他从林中走出,他的身影也逐渐显露,他盯着两人,视线如寒冰。   苏绾绾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又不提灯?”   “若提了灯,怎么听得见这样的话?想不到郁承旨表面光风霁月,私下竟这样情意绵绵,肉麻话一堆。扶枝,是我说的情话不如他,你才不愿做我王妃吗?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正打算说些什么,郁行安平静道:“殿下可知,我与苏家已过纳彩之礼?”   司马忭:“那又如何?扶枝,你退了亲事,我迎娶你做正妻,好么?我欲娶你,想了很多年了。”   郁行安轻笑一声:“我和苏家不会退亲。”   他的语气平稳又笃定,司马忭的心里莫名一缩。   郁行安:“而你,襄王殿下,恐怕没机会看见我们白头偕老了。”   他嗓音从容不迫,仿佛成竹在胸。   司马忭眉头皱得更紧,他心中涌现不安,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拍在胸膛。他最终忍不住问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   “回殿中一看,殿下不就明了了?”郁行安道。   司马忭心脏慢慢跳起来,逐渐有狂跳之势。他有心再跟苏绾绾说话,却终究忍不住抬脚往回走,脚步略微仓促。   怎么可能呢?郁行安……提前得知了他的谋划吗?司马忭忍不住想起德宗对郁行安的评价,他不由在心中道,不可能的,不可能有人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。   但他的脚步还是越来越快,到最后几近于奔跑。   苏绾绾望着司马忭的背影,目光复杂。   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中,她才转回脑袋,继续往前走。,   “在思虑何事?”郁行安问道。   他跟在她身边,手上提着灯笼,手指被灯光晕染,修长美丽。   “襄王……他做了何事?”苏绾绾犹豫许久,问道。   郁行安道:“他在圣人的糕点中放了‘雪上一枝蒿’,意图诬陷我谋害圣人。”   苏绾绾脸色白了。   雪上一枝蒿,虽可入药,但也是剧毒之物。   “那你做了什么?”她问。   “我指引宦者发现真正的投毒者。”   苏绾绾沉默,她有些心不在焉。小径的尽头是一棵苍翠的槐树,她下意识地往前走,即将撞到树上时,郁行安伸出手,抵住她额头。   苏绾绾的额头撞上他的手掌。他的掌心有力而温热,带有薄薄的茧子,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,一下子被风扑到她脸上。   雪松和檀香木的味道被夏风裹挟着吹拂到她脸上,她闭了一下眼睛,侧头,发现郁行安低眸注视她。   他的双眸漆黑深邃,如夜色中的汪洋。   她被浸在这样的汪洋里,听见他问:“你方才在思虑什么?”   郁行安停了一下,问道:“是在思虑襄王之事吗?”  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应,她往旁边走一步,郁行安提着灯笼,往她的方向靠近一步。   最后她退到槐树下,背抵树干,仰头望着他的眼睛,说:“是。”   郁行安俯身,伸出手,苏绾绾不知他要做什么,侧开脑袋,却感觉他扶正了她的发簪。   原来,方才她撞到他掌心,发簪有些许歪了。   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,手腕距离她那么近,苏绾绾的余光瞥见他的衣袖随着动作有些许滑落,暖黄灯火镀在他腕骨上,那腕骨优雅如玉,还有一粒红色小痣,平日被衣袖挡住,只有这种时候才看得清。   苏绾绾收回视线,听见他道:“苏三娘。”   苏绾绾:“嗯。”   “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的。”他清和道。   他会想办法让他自食恶果,被幽禁终身,却不会杀死他。   苏绾绾猝然抬眸,发现郁行安仍然低头凝视她。两人挨得很近,仿佛下一刻就要额头相贴。   郁行安:“襄王曾对我说,你五岁就认识他了,还曾赠他玉锦糕。若他死了,你会永远记住这个人,对吗?”  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答。她心里想,他如今是在嫉妒吗?像她上回在他的书房那样?   郁行安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。他的手指扶完发簪,顺着发丝往下滑,将她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。,   他的手指温热和暖,苏绾绾的耳朵本被夜风吹得冰凉,此时迅速变得滚烫。   他垂眸望她,浓长眼睫垂覆,平缓道:“所以,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,不希望你铭记他。”   “苏三娘。”他道,“希望你只铭记我。”   爱是排他,也是彷徨。嫉妒同她一处长大的皇子,因为对方如此轻易就了解他未曾见过的她。   ……   雪上一枝蒿的投毒案发之后,引起轩然大波。圣人面色铁青,查了半日,查到司马忭头上。但因司马忭及时推出替罪羊,最后结果成了朝中一个大臣嫉恨郁行安,不惜以圣人身体为饵设下计谋。   但司马忭还是受到了波及,他被收回封地,幽禁在襄王府里,终身不得出。   郁行安日益得圣人倚重,更频繁地来苏家拜访。苏太保对他十分满意,每当他过府,便命苏绾绾出来煎茶,还常让他们出门去玩。   又是一年重五节,圣人为表对德宗的哀思,表示今年不办重五节宫宴,也不在蔷薇苑举办龙舟赛事,但他仍然携着最宠爱的贤妃游蔷薇苑,又传了几个翰林学士来作诗。   郁行安身为翰林院之首,又是承旨,自然也在传召之列。   他依据圣人心意,作了两首吟咏贤妃美貌与行苑景致的应酬诗。不等圣人评出魁首,他就寻了个机会告退。   “郁承旨今日怎么急着走?”一个余姓翰林见左右无人,悄悄问道。   郁行安走在青石路上,步履风流,嗓音平和:“今日是重五节,我欲去苏家拜访。”   “原来是惦记着苏家小娘子!”余翰林笑道,“人人皆说苏家三娘美貌无双,依下官看,这世上唯有郁承旨与她相配了。亲迎那日,郁承旨别忘了给下官也发一份帖子,好让下官一窥佳偶风采。”   “可。”   ……   苏绾绾写完今日的课业,坐在院子里荡秋千。   这是她窗前的那棵神仙树,原本没有秋千的,她让婆子们设了和宅邸外一模一样的秋千架。   侍女进了院门,笑道:“郁承旨来了,主人命小娘子出去煎茶。”   苏绾绾下了秋千,抻平裙摆褶皱,去了待客的花厅。   花厅站着两个侍女,郁行安坐在花厅的局脚榻上,并无主人招待。   苏绾绾从窗外经过,随着前进,看他的视角也发生变化。先是笔挺的背影,随后是侧面的喉结,走到侧前方时,他似乎有所察觉,抬眸望过来。   苏绾绾隔着窗,对他一笑,入了另一个侧间煎茶。   侧间没有侍女,自从他平步青云,每回他过府拜访,侍女就越来越少了,仿佛苏太保在纵容什么。   苏绾绾刚坐下,就见到石绿色撒花门帘撩起,他迈步进来。   此时正是日光最美的时候,他披着耀耀日光,袖袍清泽,撩门帘的手指如竹如玉。   他左手上提着一个食盒,走到苏绾绾身边,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,雪松,檀香木,还有淡淡的墨香。   “你方才写了文章?”苏绾绾净了手,把茶饼掰碎炙烤。   “嗯,圣人命我们作了几首诗。”他将食盒推过去,揭开,“上回你说想尝河西道的酥酪,我接来家中厨役做了一些,你尝尝可喜欢?”   前几日,郁行安提到河西道酥酪与阆都口味不同,苏绾绾随口说了一句想尝尝,他就写信传来家中厨役。   他近来常做这样的事,无论是什么,她顺口提上一嘴,他就做得妥妥帖帖。有时候,苏绾绾早已不记得自己不经意间提的愿望,他却仍然铭记。   苏绾绾探头瞧一眼食盒,点点头,却没有吃。她等烤完的茶叶在纸袋里放凉,又将它们放进茶碾子里,准备碾茶。   郁行安安静地坐在她身边,仿佛光是这样看着她,就感到心满意足。见她准备碾茶,他伸出手道:“我来吧。你之前说碾茶累。”   “好呀。”苏绾绾打算挪位置,“你帮我碾茶,我正好吃酥酪。”   他听了这话,动作微顿,将食盒里的那碗酥酪取出来,又拿了调羹,舀了一勺,喂到她唇边。   “我帮你碾茶,”他垂眸看她,“也帮你吃酥酪。”   苏绾绾耳根一片薄红。   这叫什么“帮她吃酥酪”呀?   但不知为何,她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,似乎被诱惑了一般,张开嘴,吃了那勺酥酪。   好甜。   她似乎从未吃过这么甜的酥酪。   郁行安低眸望她。   她今日梳着顶髻双鬟,额上绘花钿,上着折枝夹缬衫,下着细条间裙,身披画帛,臂上系着一条和他相似的长寿缕。  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碾茶的动作,额上细细的碎发又落下来。   郁行安想帮她拂好,但仍然面容平静地喂她吃酥酪。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移,直棂窗的影子镀在两人身上。   酥酪吃完,苏绾绾脸颊滚烫,起身,换了一张榻,坐得离他更远些。   郁行安看她一眼,站起身,改而坐在她方才的榻上,垂眸碾茶。   碾茶的声音均匀又细碎,苏绾绾撑着脸看他,看了半日,问道:“郁二郎,你怎么不说话?”   郁行安问:“小娘子想听什么?”   苏绾绾:“你有什么想说的?”   郁行安抬头,一边碾茶,一边看她额角的碎发。   半日后,他低头道:“苏三娘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心悦你。”, 第44章 饮酒   阳光穿过直棂窗,盈满整间屋室。碾茶声不绝,如风过竹叶,奏响林涛。   苏绾绾听了郁行安的话,心里砰砰直跳。她听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,但唯独他说的,让她有些无所适从。   郁行安仍在低头碾茶,动作不急不缓:“有时接近你,便感到心跳怦然,即使偏开脑袋,余光也……”   苏绾绾耳尖滚烫,她站起身,攥紧裙摆:“我想起来还有事未做,先告辞了。”   落荒而逃。   她打算回自己的听竹轩,一路上走走停停,不时失神。施娘子见到她,笑道:“小娘子怎么不去花厅给客人煎茶?”   苏绾绾回神,行礼个礼:“二嫂。”   “我让客人自己煎了。”她道。   施娘子瞠目,以为这对正谈婚论嫁的年轻人吵架了,结果苏绾绾刚走不久,就见侍女匆忙走过。   “小娘子。”侍女走至听竹轩,对苏绾绾矮身行礼,“郁郎君有话命婢子转告您。”   “什么话?”苏绾绾坐到秋千上。   侍女笑道:“郁郎君道,唐突了小娘子,还望小娘子见谅。今日是重五节,问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。”   苏绾绾坐着荡秋千,荡了半日,她道:“好吧。”   她去回过郭夫人,与郁行安一道出了门。   大裕帝王驾崩,朝臣需服丧一年,民间则服丧一月。宫中虽不设宴,外头却已经是鼓乐喧天,热闹非凡。   两人去看了龙舟争渡,渊河边彩楼绵延十几里,挤着无数精心打扮过的娘子与郎君,郁行安担心她被人挤到,一路护着她,又取出银钱,租了一席棚。   苏绾绾在席棚中看了半个时辰,又觉无趣,说想去游肆。   郁行安陪她在肆间游玩,她买了一些物事,郁行安帮她结了账。她问:“还有何好玩的?”   郁行安道:“饮雄黄酒,斗百草……”   苏绾绾眼睛微亮,说要去吃酒。   郁行安带她去了安康坊。两人进了南曲,穿厅过院,入了一静雅的四合院。   院中侍女上了各色吃食。那侍女离开前,连看了郁行安好几眼,目中掩不住的惊艳。   两人相对而坐,苏绾绾慢慢地吃了半盏雄黄酒,说道:“好难喝呀。”   郁行安饮酒的动作一停,望向她:“难喝便不喝了。你没饮过雄黄酒吗?”   “未曾。”苏绾绾的面色仍然平稳,看了他半日,露出一个笑,“郁二郎,你好美啊。”   郁行安几乎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,他和她对视半晌:“苏三娘,你喝醉了。”   “是吗?”苏绾绾撑脸望他,“喝醉之人,是不是想做何事都可以?”   郁行安唤来厅堂外的侍女,命侍女上解酒汤,又对苏绾绾道:“你未喝醉时,也是想做何事都可以。”   苏绾绾:“那我想看你起舞。”   郁行安微怔。   苏绾绾:“上回你们与德宗的那种舞,我当时在殿外看见,很是心动。”   郁行安沉默,凝视她良久,最后叹口气,站起身为她一舞。   分明知道她说的是醉话,却仍然不忍让她失望。   舞完,苏绾绾称赞不已,又要看他作诗。   他为她写了一首诗,她说不够,他只好再作三首,并为一组。   字字句句,皆是赞她美好。,   苏绾绾将他作诗的花笺卷好,塞入袖中。她塞了半晌,抬头,发现他望着她,她脸颊微红:“你看我做什么?”   “要我帮你卷吗?”   “不必。”苏绾绾道,“郁行安,你转过身去。”   郁行安转身,背对着她,听见她窸窸窣窣把花笺藏好的声音。   他忍不住笑,觉得她像一只藏起食物、预备过冬的鼳鼠。   侍女上了醒酒汤,郁行安等她喝完,拿帕子帮她擦拭唇角。   她往后躲,轻声道:“郁行安,你可知道,我方才想到一事。”  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,像羽毛从他心头拂过。   郁行安低眸,将她唇角的一点醒酒汤擦拭干净:“何事?”   “倘若世界是一个球,日蚀应是有迹可循的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是这般推测的……”苏绾绾睁着明亮双眸,期待地望着他,说了许多话。   他耐心听了许久,发现前后有许多矛盾之处。   ……她喝醉了。   “郁行安,你觉得我厉害吗?”   “厉害。”   “你真心如此作想?”   “真心的。”,   苏绾绾:“那我再与你说一事。”   “好。”   苏绾绾:“上回西丹国使者来访,我走了许久的神,你问我是不是在思虑襄王之事,我说了‘是’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将擦拭完的帕子放到案上。   苏绾绾:“我当时确实在思虑襄王之事,却并非在思虑襄王。”   郁行安指尖微顿。   不是在思虑襄王,那便是在思虑他。   苏绾绾:“我当时思虑着……倘若襄王事成,你当如何自处。”   “是吗?”郁行安嗓音很低,“你当时为何不说?”   “因为你我的距离太近了。”   “嗯?”   苏绾绾:“距离那样近,我以为你要做什么旁的事……结果你什么也没做,只是帮我扶了一下发簪,我一时更不知如何作答了。”   郁行安轻轻地笑,他按着额头,一时笑个不停。   “苏三娘,抱歉。”他停了停,说道,“我不会做让你不喜之事。”   窗外的云层薄而远,院中设了一清澈小溪,溪水潺潺流过。   苏绾绾看了他半晌:“我曾听过这种话。”   “在何处?”   苏绾绾:“在我阿娘和父亲的院子里。”   郁行安一时心念飞转,又见她仰头凝望着他:“郁二郎,你说话会算话吗?”   郁行安心中产生诸多猜测。他并没有多问,而是望着她的眼睛,对她道:“嗯,算话的。”   日薄崦嵫之时,郁行安将苏绾绾送回家。她坐马车,他骑马跟随在侧。   半路上,苏绾绾撩开车帘,说他很香,要他拆下帕头,戴到她头上。   郁行安道:“不可,你戴着它走一路,酒醒后会懊恼的。”   苏绾绾:“你莫不是不舍得吧?”   郁行安无言,最后让马车稍停,他让小厮去买了一个新的帕头,他换上,将自己原先的帕头递给她:“莫戴上了,你让侍女收好。”   苏绾绾眉开眼笑地照做。   真奇怪。郁行安心想,明知是醉话,他却总是当真,只为瞧她开颜。   马车停下,他目送着苏绾绾进苏府,回了郁家宅邸,小厮送上来一封信。   是河西道郁家家主送来的信。   郁家家主名为郁轩临,是郁行安伯父。郁行安的父亲临终前,曾将郁行安托付给他照顾。   郁行安拿着信,入书房,拆开。   信有两页,前面问候了他和郁四娘,又叮嘱他戒骄戒躁,功成不居。信的末尾,说道:我听闻你欲定亲事,心中甚慰,然苏家女并非良配,望你三思。   郁行安蹙眉,往下看去,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苏绾绾作的一篇议论时事的文章。   时下才女受人称赞,苏绾绾虽然不以才女自居,平日也大多关心算学之事,但也有几篇作品从闺阁中流出。   郁行安在夜间辗转反侧之时,也曾经起身,秉烛读过她的文章。他读的是市面上流传的抄本。   郁行安闭眼,很快回忆起苏绾绾在这篇文章中的每一句议论。   她议论的是槊州的丁娘子。   丁娘子嫁了人,夫君却去世了。时下,寡妇一般三年之内就再嫁了,丁娘子却决定为夫守节,不见外男。   有一日,槊州发了大水,所有人都往外跑,丁娘子问侍女:“外面可有郎君?”   侍女出去看,回来道:“水大,人人都在跑,自然有许多娘子与郎君。”   丁娘子就不走了,她说不能让其他家的郎君看见她的面容。侍女就找来帏帽,丁娘子说帷帽只能遮住头脸,遮不住身躯。   侍女只好去找幂篱,可惜幂篱被水冲走,丁娘子不愿离开屋内。洪水冲过来,丁娘子竟然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。  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,一些大儒赞叹不已:“丁娘子贞烈,可比贞姜!说不定丁娘子正是受了贞姜的启示!她那个侍女却不够忠义,最后竟撇下丁娘子,独自跑了。”   他们有为丁娘子写诗的,也有作赋的,将丁娘子比作教化世人的楷模。一时之间,宣称要为夫守节的娘子们又多了不少。   苏绾绾在文章中批判那些大儒,又写:《贞顺传》害人不浅,那个侍女倒还知晓性命可贵。,   她写: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世人不可效仿,一味重贞烈,忘孝义,轻性命。  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,小厮进来点了灯。郁行安望着摇曳的烛火,沉默良久,提笔写了回信。   他在信首回应了郁轩临的问候,又道定然戒躁戒躁。   信末,他写道:苏小娘子的文章甚好,不蔓不枝,字字珠玉,侄儿读过,爱不忍释。侄儿再三思虑,已以苏家小娘子为此生良人,望伯父勿责怪于她,以免影响合家之乐。 第45章 小憩   翌日,苏绾绾酒醒,果然懊悔不已。她躺在床上不愿起身,侍女揭开帐幔,笑道:“小娘子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我再也不吃酒了。”苏绾绾用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脸。   六月二十日那天,苏绾绾早早起身,果然收到郁行安赠送的一匣生辰礼。   她揭开匣子,见里头有一对木制傀儡。这对傀儡大约六寸高,华冠丽服,极其精致,按动开关竟可婆娑起舞——正是前段时日她说喜欢看的那种舞。   苏绾绾一时看花了眼,又见匣中有几枝芍药。她取出芍药,瞬间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。,   《溱洧》有云,“维士与女,伊其相谑,赠之以勺药。”   少年郎君摘下芍药,赠予心爱的小娘子。   苏绾绾唇角翘起,却只让侍女出去道谢,又道有事要忙,望他见谅。   苏绾绾确实有事要忙,她上回在醉后说出日蚀有迹可循,酒醒后却忘了。郁行安写信问候她时,顺便提起此事,让她一下子回想起来。   如今的算学讲究经世济用,君子修算学,要用于水利、赋税等一切实用之事。世界是什么模样、日蚀变幻的规律,又艰深,又无用,哪怕是百里嫊听闻此事,一时也是诧异,但仍然微笑着鼓励她,还给她提供了许多思路。   苏绾绾算了一段时日,书案边堆了高高的纸卷。夏至秋来,天气转凉,苏绾绾带着那些纸卷,随众人返回阆都。   七月七日,阆都解了宵禁,许多小娘子邀她去金鸟寺乞巧。苏绾绾正巧近来遇上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,怎么也算不出来,便干脆搁下笔去了。   金鸟寺人流往来不绝,多是悉心装扮过的娘子们。郁四娘一看见她,便迎上来,携着她的手笑道:“真巧,今日我二兄也来。”   “是吗?”苏绾绾没有看见他,“他去了何处?”   “他去和住持说话了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和十来个交好的小娘子们闲聊。乞巧是在月出之后,她们来得早,此时天光大盛,刚到正午,众人吃过素斋,又犯困,便在院中躺着晒太阳。   这叫“晒腹中万卷书”,是众人模仿东晋郝隆的玩闹之举。她们关起院门,躺在榻上,叽叽喳喳,说笑不停。,   有人晒着太阳睡着了,又有人怕被晒黑,或是在脸上放一团扇,或是进了斋房午憩。   苏绾绾聊了片刻,盯着天上太阳,忽然如醍醐灌顶,连日来的瓶颈蓦然被打破。她急急起身,众人问她要做何事,她笑道:“有两个念头想记下来。”   侍女连忙道:“纸笔收在书房里。”   侍女去推斋房,斋房却被闩住,有人道:“是林二娘吧?她睡觉就这毛病,定要将门闩住。”   侍女欲敲门,苏绾绾不忍吵醒林家小娘子,便笑道:“罢了,藏书阁就在不远处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金鸟寺的藏书阁中大多是经书,苏绾绾对这些并不感兴趣。她入了藏书阁,跟小沙弥要来纸笔,坐在临窗的书案上,低头疾书。   日光从窗外洒进来,随着时辰流逝,一点点变幻位置。苏绾绾写了半日,将方才脑中奔涌的念头都写下来,才发现手腕发酸,喉咙也干得很。   她抬头,打算叫侍女,却见郁行安坐在她对面,安静读书。  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,看她一眼,推了一碗茶过去:“要吃茶吗?”   苏绾绾一愣:“你怎会在此?”   “恰巧来此,看见你了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叫了你好几声,你也未应。”   苏绾绾看自己的侍女,侍女站在一旁,点点头。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接过茶,慢慢啜一口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她脸颊慢慢热了起来,也不知是什么缘故。想必是太闷热了吧。   金鸟寺香火鼎盛,连藏书楼的书案都是用小叶紫檀制成。书案上雕刻梵语,桌案不宽,苏绾绾写下的纸卷再往前推,便可碰到郁行安的手肘。   苏绾绾此时本该带着纸卷回小院,却不知为何,有些不舍得走。她慢慢将自己的纸卷卷好,堆到一旁,说道:“好困,斋房已住满了人,我在此处小憩片刻。”   “好。”郁行安拿著书卷,“你睡吧。”   苏绾绾看了他须臾,趴在案上,假装小憩。过了一会儿,她悄悄睁开眼睛,看见郁行安宽大的袖袍和挺直的腰身。,   他展开书卷的动作很慢,腕骨被日光笼罩,如玉一般美好。   苏绾绾瞧了片刻,胆子逐渐变大。她视线上移,目光滑过他的衣领,喉结,下颚,然后是他的脸。   他整张脸浸在日光里,眼睫垂覆,眉目若春水。   苏绾绾看了半日,陷入失神。   郁行安动了一下眼睫,似乎要抬眸。苏绾绾迅速闭上眼睛,假装熟睡。   她似乎听见了很轻的笑声。   苏绾绾不敢再睁眼了,她莫名想起重五节那日的醉酒。她觉得这事与醉酒一样,都让她想用被褥盖住自己的脸。   于是她假装无意中动了一下,用衣袖盖住自己的脸。   日光一点点西移,照在她身上。趴了这么久,她似乎真的变得困倦,又觉得日光有些晒人。   她迷迷糊糊,犹豫着要不要“醒来”,晒人的日光倏然消失了,她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,陷入沉眠。   郁行安低眸注视她,用书卷替她挡住了晒人的日光。   真可爱啊。许久之后,他在心里想。   ……   乞巧节的夜晚,圣人司马璟陷入梦境,紧紧皱眉。   他梦见了德宗驾崩前的场景。   德宗驾崩前已经很瘦了,像一根一触即断的长竹竿。德宗躺在龙榻上,攥住司马璟的手,历数自己一生的功绩。   “朕是个好皇帝!”德宗道,“朕最大的功绩,是从阿姊手中夺回皇位,未曾让司马氏的江山再度落入妇人之手!璟,你要经邦纬国,绵延司马氏万代千秋!”   司马璟:“是。”   德宗:“朕自问这一生,无雄才,却有大德。璟,记住,你未来乃是帝王,你是天下所归,是下棋之人!你要知人善任,人尽其才……”   司马璟:“请圣人明示。”   德宗却已经说不出话,他闭着眼咳嗽许久,最后道:“郁行安……内能治国,外可安邦,乃不世之材,却无反心,你……要好好用他。”   司马璟:“儿遵命。”   德宗的手垂下,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。   司马璟睡在寝宫中,骤然从梦中惊醒。   他拧眉回忆自己的梦,心里却不止一次地问道:父亲,您说的可当真?若您真会识人,阆都又何至于贪官污吏横行?   他起身,宦者连忙点起烛台。他命宦者取来郁行安的奏章,看了半日,看见其中一奏折说,阆都执金吾尸位素餐,饱食终日,为圣人安危着想,应吐故纳新。   司马璟如同找到证据一般,叹道:“这是要排除异己吗?”   宦者葛知忠侍立一旁,不敢答话。   司马璟:“葛知忠,朕准你说话!”   葛知忠连忙瞄了一眼奏折,露出一个笑,斟酌又斟酌,温声道:“郁承旨并未道明新的执金吾人选,或许只是寻常进谏。”   司马璟摇头道:“你个阉人哪里知道这许多,朕从前以为做皇帝好,如今才知,这恐怕是世上最难之事。”   自从襄王那番话之后,哪怕他已经查清那是谗言,却仍然越来越疑虑。   他将奏折丢到案上,起身道:“朕偏不换执金吾!”   葛知忠连忙将奏折收好,亦步亦趋跟在司马璟身后。   司马璟又停下脚步,夜色沉沉,一如他心境。   “也许,你个阉人说得也不错。”他道,“要入冬了,狄人逐水草而居,焉知他们今岁是否还会进攻山北道?若真来,那郁行安还是有些用处……”   他望着乞巧节的明月,叹息许久,举步去了后宫。 第46章 更迭   十月,寒风侵肌,呵气成霜。苏绾绾换上狐裘,听闻山北道传来狄人入侵的消息。   带领狄人大军的是狄国新即位的可汗,他御驾亲征,骁勇善战,大裕前线不断传来节节败退的凶讯,阆都宴会的气氛也不再轻容,圣人接连惩治数名将领,却无法阻止颓势。   苏绾绾去接第一捧雪的时候,遇见了郁行安。   他乌发如墨,眉目昳丽,身披一件玄色狐领鹤氅,穿过被风吹弯的枝头,来到她身边,像是特意来寻她的。   苏绾绾用白瓷瓮接雪,侧头看他:“出了何事?”   郁行安道:“圣人欲任命我为山北道监军,但圣人已对我起了疑心。”   苏绾绾皱眉,明白过来。   战地凶险自不必说,哪怕最终回来了,也未必有好下场——郁行安的权势已到顶峰,在这种情况下,他每多立一桩功,便让圣人猜忌更多一分。   “那便不去了。”苏绾绾道,“你待在阆都,继续推行变法……我二兄说,自你上回佃客变法之后,卖儿鬻女之人少了许多。郁行安,你很厉害呢。”   郁行安笑了一声,站在她身边,负手凝望漫天细雪。   许久之后,他道:“山北道三十一州,已失十一。山北道乃是大裕关隘,狄人攻破山北道,便可长驱直入,如今山北道已是肝髓流野,人间炼狱。”   苏绾绾:“郁行安,你是想去吗?”   郁行安沉吟。   苏绾绾柔声问:“我一直未曾问你,你是为何做官?”   “我并不想做官。”郁行安道,“是家父要我光耀门楣。”   苏绾绾“咦”了一声:“那你早已光耀了门楣。”   “是吗?”   “是呀。”苏绾绾道,“你入白鹭书院,成为山长关门弟子之时;你才名远扬,被誉为‘天下文章第一人’之时;你说退西丹国之时;你官拜中书舍人,设计击退狄人之时……光耀门楣,为家门带来荣耀者也。你早已为郁家带来许多荣耀,想做何事,便去做吧。”   郁行安低头看她,在她漂亮的瞳孔里,看见自己的身影。   他问:“你冷不冷?”   “不冷。你呢?”   “我也不冷。”郁行安像是被一层热流涌过。   在她身边,他总是感到一种,让人心悸的温暖。   不过两月,苏绾绾听闻,山北道再陷落七州。狄人有屠城的习惯,但凡所过之处,尸横遍野,惨绝人寰。   这是一个阴天,天上刚开始飘雪。苏绾绾今日梦见阿娘,起得迟了,正提起裙摆奔跑在肖家的廊庑上,生怕误了上课的时辰。   郁行安在廊庑上等她,对她说,他要去山北道。   苏绾绾脚步不由停下来。   两人相对而立,郁行安抬手,拭去她额角跑出来的汗珠。   肖家仆妇皆知两人正谈婚论嫁,见两人说话,便各自回避。   苏绾绾抬头,仰望着郁行安,和他漆黑的双眸对视。   “好。”苏绾绾笑了一下,“倘若这便是你想做之事,我愿你一路平安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擦完她的汗,却并未收回手,而是帮苏绾绾理好跑散的碎发,“偶尔迟一会儿,百里老夫人不会怪罪你的。”   苏绾绾感觉他的手指修长温热,她深吸一口气,并未如以往一样躲开。她抱着手中书卷,直视他,轻轻应了一声。   “苏三娘。”郁行安望着她,低声道,“我回来后,圣人也许会将我外放。”   “没事的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幼时读《孟子》,你猜我最爱哪一句?”   “哪句?”   “我最爱其中那句‘虽千万人吾往矣’,待你回来,或许已是来年,或许狄人被赶出大裕,或许山北道也可与民休息。到时国孝已过,我折一枝芍药,去长亭接你。”   郁行安微笑,他笑容很美,让人心跳骤停。   “苏三娘。”他说,“有时我想吻你。”   苏绾绾耳根一热,迅速环顾左右,又抬头看他。,   他似乎被她的反应逗得发笑,收回手,后退一步:“去吧,去读书吧。”   苏绾绾往前走几步,又回头看他:“你何时走?”   “四个时辰后。”   苏绾绾:“这么急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我们互通书信。”   “好。”   苏绾绾便往前走,她转过回廊时,往方才站的地方望了一眼,发现郁行安仍站在那里。   隔着柳絮一般的飞雪,他目送着她,始终没有离开。   ……   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指缝滑过,苏绾绾格外关注山北道的消息。   她有时会收到郁行安的来信,她总觉得这些信上面有血的味道,细闻,却又没有。   快到他生辰的时候,她随信送了一份贺礼过去。这贺礼寄得很慢,等收到他的感谢时,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。   郁行安在信中说,感谢她的礼物,他置于枕边,夜夜不曾离身。北地贫瘠,他无以为赠,只好作诗十首,聊赠于卿。   此时已是春光漏泄,李白桃红。苏绾绾读完这封信,又将那些诗反覆读了十来遍,才走出书房,踱去自家花园。   园中一棵烟柳,她踮脚折下一柳枝,绾成条状,回了书房,提笔写回信:阆都春来,草长莺飞。我有一烟柳扶枝赠于你,祈君平安。   她写完,又读了好几遍,涂涂改改,重新誊抄一遍,才命人寄出。   之后便是上巳节,阆都众臣已出了国孝,再加上北方战事态势转好,众人便如往年一般,去渊河边游乐。   苏绾绾今年没去,她去了肖家,同百里嫊一道读书。夕阳西下时,阆都忽然戒严,侍女脸色苍白,奔进来道:“圣人崩了!”   苏绾绾一时怔然,两日之后,才得知详情。   大裕的上巳节,圣人通常在紫云楼上与民同乐。从皇宫到紫云楼,有一夹道,圣人通常从夹道中进出。但今年上巳节,执金吾不知为何哗变,在夹道中诛杀圣人,又被其他大臣诛杀。   圣人年轻,膝下只有两个公主;德宗虽然有五个儿子,但夭折了四个,如今只剩一个襄王司马忭。再远的便是分封至各地的宗亲,血缘远不说,阆都众人也不知他们的品性。   不过十余日,皇位空悬的消息飞传四海,好几个节度使蠢蠢欲动,阆都众臣惊慌争执,恰在此时,襄王府竟然拿出一诏书。   诏书是司马璟的笔迹,上头说,若朕身死,又无皇子,则传位于襄王。   苏绾绾觉得这诏书实在是匪夷所思,但中书舍人们一一勘察,竟指不出半点疏漏。有人说要等郁行安回来再定夺,立刻有人跳出来道,国不可一日无君,莫非要坐视各地节度使带兵入阆都不成。   总之,博弈争执了十余日,司马忭坐上皇位,长叹道:“某只是代行圣人之职,若另有贤能,某立即退位!”   苏绾绾给郁行安写信,说了这件事。她担心信被其他人拆开,便根据两人经历,用了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隐晦之语。,   她想,郁行安一定读得懂她,他会怎么回信?   但是,她等了许久,从春等到夏,等了两个月,都没有等到郁行安的回信。   她去寻郁四娘,说担心郁行安出了事。   郁四娘瞠目:“二兄没出事,他给我回了信。”   郁四娘拿出自己收到的信,苏绾绾看了信末的日期,发现就在一个月之前。   苏绾绾心里有隐约的酸涩,微笑道:“许是他忙忘了。他未出事便好。”   郁四娘连忙点头:“定然是二兄忙忘了,或是没收到!”   夏季的蝉鸣又亮又响,不久之后,山北道传来捷报,道狄人已被打退,复夺山北道十七州,郁行安回朝。   苏绾绾听闻此事,折了一枝芍药,叫上苏敬禾,连续几日,都在阆都外的长亭等他。   苏敬禾笑道:“一枝芍药算什么,家里那么多芍药,你当折一大把。”   苏绾绾:“一枝才好。”   苏敬禾问为何,苏绾绾眺望远方,微笑不答。   一者,一心一意也。   这日,远方尘土飞扬,苏绾绾看见一大群将士骑马而来。   郁行安一身风尘,本该坐马车,不知为何竟骑了马。他面如冠玉,或许是见多了杀伐,眉目带了如雪一般的清冷。   他一直遥望着长亭,望见苏绾绾之后,他打了个手势,众将勒马停下,他策马至长亭外,翻身下马,走至苏绾绾面前。   苏绾绾将芍药递给他,苏敬禾和他寒暄几句,自觉地往后退了二十几步,负手遥望远方,给这对少年人留出余地。   “你怎么骑马来呀?”苏绾绾仰头问道。   郁行安望着她,眉目如冰雪消融,温和道:“骑马快一些,我欲快些看见长亭。”   快些看见你。   苏绾绾心中微跳,笑了笑,听见宦者策马来到长亭外,禀道:“郁承旨,圣人急召!”   郁行安没有搭理那个宦者,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匣,说道:“路上看见的小玩意儿,顺手给你带回来。”   苏绾绾接过,道谢,却不打开,而是问道:“你可曾收到我的信?我在那封信中提了上巳节之事。”   郁行安望了苏绾绾一会儿:“收到了。”   苏绾绾攥紧小匣,问道:“那为何不回?”,   宦者下马,入了长亭,尖声道:“郁承旨,圣人急召!”   郁行安没有回应宦者,而是低头看着她:“抱歉。”   他似乎想再安慰一下她,伸出手,不知想到什么,又收回去。   宦者来到两人身边,又催了一遍,郁行安低头,从袖中取出几张纸笺:“我在路上写的诗,莫要不高兴了,我下回定然早些回信。”   苏绾绾想说什么,郁行安却已经叫苏敬禾过来照顾她,而后随着宦者离开。  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,将士们跟随着他,他背影如竹,挺拔修长。   苏绾绾咬了一下唇,许久没有说话。 第47章 轩临   苏绾绾回家之后,苏太保将她传至正房。   侍女撩起门帘,她入内,向苏太保问安。   苏太保放下茶碗:“去了城外长亭?”   苏绾绾立在他跟前:“是。”   苏太保打量她片刻:“你近来莫与郁二郎见面了。”   苏绾绾:“为何?”   苏太保拿起茶碗,呷了几口,半晌道:“圣人遣宦者前来,言明国孝一过,便迎娶你为皇后。但如今阆都形势尚不明朗。圣人虽即位了,但未必坐得稳皇位;倘若圣人坐稳皇位,郁二郎便非良配。问名之后,还有四礼,我还需多加观望。但为了避免激怒圣人,你近来要听从我吩咐。”   苏绾绾攥紧手中小匣。   苏太保嗔道:“怎不回话?你明白了么?”   苏绾绾垂眸:“儿不明白。”   苏太保皱眉教训她。   苏绾绾偏过脑袋,望见窗外烟柳。   蓠州多烟柳,阿娘嫁到阆都之后,在苏家种了好几棵,以缓思乡之情。   夏风吹拂烟柳垂丝,苏绾绾忽然道:“儿不欲为皇后。”   苏太保愕然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儿不欲为皇后。”苏绾绾直视着苏太保的双眸,“儿五岁时结识圣人,彼时圣人尚为德宗四皇子。儿十岁时,结交林二娘,圣人害其落水,林二娘险些丧命。儿十一岁时,圣人闯入听竹轩,欲让儿赠其生辰礼,态度强硬,儿极不喜……”   苏太保放下茶碗,打断她的话:“天地君亲师,人之纲常也,你既为苏家女,便不可违背纲常。何况圣人既为郎君,做出这些事也是寻常,你不可心存芥蒂……”   苏绾绾停顿片刻,平静道:“如父亲对待阿娘那般吗?”   苏太保怔住,旋即涨红了脸,苏绾绾却已经转身走了,一步也没有回头。   接下来几日,苏绾绾始终没有遇见郁行安。   她问了苏敬禾,才知道如今朝中正斗得厉害,郁行安虽然没有找到那份诏书的疏漏,却命人追查执金吾刺杀司马璟的内情。   苏敬禾蹙眉道:“我隐约听闻,金吾卫的哗变,似与如今的圣人有关。”   苏绾绾走神,凝望窗外天光。许久后,她问:“郁二郎打算拥立谁上位?”,   苏敬禾笑道:“扶枝,你胆子可真大。这样的事情,我可不知道。”   苏绾绾又道:“阆都似乎出现了许多衣衫华丽之人。”   苏敬禾道:“听闻是各地节度使遣人入阆都,名为祭拜先帝,实则打探情况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。这天,她从百里嫊家回来,打算买些糕点。她坐在马车上,派侍女进去买。   片刻后,侍女在马车外禀道:“小娘子,有人想见您。”   “何人?”   侍女道:“那人自称郁轩临。”   苏绾绾知道郁轩临,他是郁家家主,河西郡公。郁家在河西道势力庞大,世人常以地望称之,敬称他为“郁公”或“郁河西”。   苏绾绾下马车,携侍女进月锦楼。   今天月锦楼的客人很少,大约是因为楼内站了许多面色严肃的护卫。店家显然敢怒不敢言,那些护卫看见苏绾绾,分出一人,引她上二楼,到一雅间门口,禀道:“阿郎,苏家小娘子到了。”   “请她入内。”一道苍老威严的嗓音传出来。   护卫撩起门帘,苏绾绾走入雅间,见到窗边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男子。   他鬓发花白,目光矍铄:“坐。”   苏绾绾在他对面坐下,他命小厮煎茶。   碾茶声响起,两人对望须臾,苏绾绾问:“不知郁公有何事指教。”   郁轩临端详她:“倒是个美人,不枉礼和如此看重你,拒了蓝家的亲事,又一门心思想将如今的圣人拉下马。”   苏绾绾沉默,她感到郁轩临对她并没有好感。   郁轩临道:“你可知晓,老夫十分赞赏礼和。”   “郁二郎确是值得赞赏之人。”   郁轩临笑了,说道:“他自小便极为伶俐,乃世所罕见之奇才。他父亲——也就是舍弟,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。舍弟资质平平,蓦然得了个这样聪明的孩子,不免总是督促他,要他拿出惊人的成就来。你可知晓,他是如何督促礼和的?”   苏绾绾摇头。   郁轩林道:“老夫与你说一件事,你便明白了。礼和少时从未踢过蹴鞠,有一回,为了得一蹴鞠,他故意在文章中写错一句。舍弟发了怒,禁止赠他蹴鞠的那小郎君再踢蹴鞠,那小郎君寻礼和,哭了好几日。礼和对舍弟说,自愿接受惩戒。”   小厮将茶煎好了,用茶碗分好,苏绾绾接过热茶,感觉指尖被烫了一下。   她问:“是何惩戒?”   郁轩临端起茶碗,啜了一口,声音仍是平稳的:“二房的事,老夫并不清楚。只知礼和在藏书楼待了一个月,出来后,面色苍白,但他背完了藏书楼半成的书。”   郁家藏书何其浩渺,多少人穷尽一生也读不完其中五成。   他用一个月背完半成。   苏绾绾没了喝茶的心思,她垂着眼眸,听见郁轩临继续道:“对这个颖悟绝伦的侄儿,老夫是十分爱惜的。后来他丧失双亲,老师又说再也教不了他,老夫遍寻天下名师,最终寻到白鹭书院,让他入了山长门下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郁公高德。”   郁轩临:“你若当真以为老夫高德,便听从老夫劝导,将亲事退了,莫要毁了他。他一路走来,不易。如今他为了你,要与圣人争斗,这样聪明的孩子,老夫不愿见他平白在权力倾轧中死去。”,   苏绾绾忽然心悸了一下。她放下茶碗,抬首道:“我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。”   “是吗?”郁轩临道,“老夫知晓礼和为人,但凡他认定之事,谁也无法动摇,除非是对方主动收回承诺,此事恐怕只有你能做主。”   他不知想起什么,猝然淡笑一声:“就如同舍弟让他光耀门楣,他答应了,便记到如今。郁家门楣本就立在那里,还要如何光耀?那些大逆不道、祸乱纲常之事,郁家子不可思,不可想,不可为。”   隔着一张桌案,苏绾绾凝视着他,思忖着如何拒绝。   郁轩临打量她一会儿,倏然道:“老夫也不喜你那离经叛道的文章,和不懂低头的目光。老夫既不喜,你便是入了郁家门,又如何琴瑟和鸣?”   苏绾绾道:“琴瑟和鸣,乃琴与瑟之事,与郁公又有何关联?”   郁轩临微微睁大双眸,大约因为他在河西道地位尊崇,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顶撞他。   苏绾绾道:“我之文章,我也知晓,不劳郁公费心。”   她说完,起身道:“多谢郁公的茶,我另有事,先告辞了。”   郁轩临皱眉:“王肃有云:‘男尊女卑,人以男为贵’,你当自称‘婢’‘妾’。你之文章,频出狂言,贬斥为夫守贞之人,为大儒所不喜;阆都娘子不知尊卑贵贱,出门不戴幂篱,实非佳人。”   苏绾绾顿住脚步。   她道:“高宗曾言,娘子乃是盘旋苍穹之雌鹰,无需贱称,更无需以幂篱遮蔽身形。郁公此言,可是对高宗不满?”   郁轩临一时哑然,又听见她说,世间大儒,唯百里老夫人与白鹭书院山长而已。   她说完,脊背挺直地离开。   郁轩临坐在窗边,不久之后,看见她被侍女扶上马车。   他揉了揉眉心,煎茶的小厮察言观色,啐道:“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!”   郁轩临沉默许久,说道:“老夫已许久未见如此笔挺的脊梁了,上回见,似乎还是二弟谢世那一年。”,   小厮一时住嘴。   郁轩临站起身,在屋中踱步:“但无论如何,都不可让礼和继续下去了。我郁家十三代贤良,规行矩步,绝不可行那乱臣贼子之举。” 第48章 再见   马车辘轳而行,苏绾绾回过神时,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听竹轩。   她在书案前坐下,对着窗外竹影出神。良久后,她取出笔,给郁行安写了一封信,唤来侍女星河,吩咐道:“翌日,你将此信送去郁家。”   星河接过信:“是。”   第二日当天,苏绾绾就收到回信。   信中道,他近来安好,不必为他忧愁。他随信附上一个手信,说为小娘子作了一扇面,愿卿无忧。   这手信是一把画扇,檀香扇骨,泼墨山水扇面。扇面墨迹初干,显然是新作的。   苏绾绾没想到郁行安的写意画也作得好,她爱惜地摩挲扇骨,扇了两下,又写下一封信。   她说,许久未见,家兄时常念叨你,若有闲暇,来苏家坐坐。   她仍旧让星河去送信,但等了十几天,都没有等来他的回信。   苏绾绾遣星河去问了两次,星河都没有见到郁行安,但得到了郁行安贴身小厮的招待。   星河道:“那小厮名唤乌册,嘴甜得很,一口一个‘星河阿姊’,还留婢子吃茶。他说,郁郎君近来忙得很。”   苏绾绾抚弄扇骨,没有回应。   这日,她从百里嫊那里回来,又想吃糕点了。她不愿再去月锦楼,便让车夫去了望仙楼。   她遣侍女下去买,过一会儿,侍女提着糕点回来,犹疑道:“婢子遇见一事,不知该不该说。”   苏绾绾:“何事?”   “婢子方才见到一娘子,那娘子手持一画扇。”侍女看了看苏绾绾手上的扇子,迟疑道,“与小娘子的极为相似。”   旁边的侍女立刻嗔道:“你个没见识的夯货,小娘子这扇面上的是写意山水,便是有一二相撞的,也是寻常。只一件,郁郎君送扇的心意珍贵,没见小娘子这几日对画扇爱不释手吗?没的说这些话惹小娘子不悦。”   那侍女似乎还想说什么,犹豫片刻,低头不言。   苏绾绾皱眉,不知为何感觉天气有些闷。她命车夫启程回苏府,撩开车帘透气,结果正好见到侍女口中的娘子从望仙楼出来。   她认出来了,是蓝六娘波若。   蓝波若被二三仆婢簇拥着,手中持一画扇。那画扇似是檀香扇骨,扇面上的泼墨山水画,果然与苏绾绾的极其相似。   苏绾绾这幅画是烟云飘渺,蓝波若那幅画是山遥水远。苏绾绾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扇面,隐约觉得,这两幅画连在一起才是一景。   烟云飘渺为天,山遥水远为地。   蓝波若似乎注意到苏家马车,疾行几步,似想追上前,苏绾绾让车夫停下。   蓝波若行礼,苏绾绾下了马车,与她寒暄。   蓝波若道:“原来另一扇画扇在小娘子手上,婢明白郎君之意了。”   苏绾绾拿着画扇:“何意?”   蓝波若道:“小娘子为天,婢为地。婢家世倾颓,幸得郁二郎看顾。婢日后为妾,事小娘子,如同事郁郎君。”   苏绾绾的心中似乎响起一道雷,这雷声细微遥远,随后惊响,越来越近,轰隆隆连成一片。   蓝波若见她沉默,露出惊诧表情:“小娘子还不知此事?婢唐突了,望小娘子见谅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半晌后问:“你上回说的话可是当真?”   蓝波若回忆片刻,连忙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郎君说已有心上人,故而只能再三拒蓝家。婢漂泊无依,郎君心肠软,方才应允婢为妾。郎君道,小娘子进门之后,婢才可为郁家妾。小娘子万不可因此怪罪郎君,否则,婢万死难辞其咎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和她告辞。   她心里并不信蓝波若的说辞,觉得这是一出离间计,或是一个玩笑。她还记得郁行安推她秋千的模样,这样一个出众的人,即使身边娇莺无数,也应该是信守承诺的。   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。   蓝波若辞别之后,转身离开。今日的风又大又热,吹落了她袖中的纸笺。   那纸笺飘过来,苏绾绾不欲捡,身边的侍女“哎”了一声,接住它。   苏绾绾无意中低眸一看,视线顿住。   好熟悉的字,刻在她心里,铁画银钩,笔走游龙,是郁行安的字。   她伸出手,侍女连忙将纸笺给她,她看见纸笺上写着两首诗,先写蔷薇似锦,再写佳人如玉。笔触一点也不轻浮,却让她攥皱了纸笺。   蓝波若被她身边的侍女提醒,连忙走回来:“多谢小娘子帮忙拾物。”   苏绾绾:“谁写的?”   蓝波若:“郁二郎……”   苏绾绾将纸笺还给她,转身去郁府。   日光横斜,郁府层台累榭,雕梁绣户。门房迎她入内,她去了花厅,郁家侍女上茶,她早知道郁四娘回河西道赴堂姊孩子的周岁宴,但没想到,郁行安不在,郁轩临倒是在家,但显然懒得出来招待她。   “这可真是不赶巧。”郁家侍女陪笑道,“婢子这就去官署给二郎送信。”   苏绾绾让自己的侍女棠影也跟着去。   许久后,棠影回来道:“婢子在宫门口见到了乌册。乌册与一宦者道明情况,那宦者亲引婢子入内,婢子见到了郁承旨,他正在草拟诏书。婢子不便上前,宦者进去传话,郁承旨瞧了婢子一眼,让宦者带话说,还请小娘子稍等,他半个时辰就回来。”,   苏绾绾点头,算了算时辰,心想郁行安很快就要到了。   她要当面问个清楚。   然而,郁行安一直没到。日头寸寸西斜,苏绾绾担心完不成课业,便一边在花厅等待,一边展开纸卷书写。   她今日不知为何,总是算错。郁家侍女点了灯,她才惊觉已经将近戌时。   郁行安没回来,但阆都要宵禁,她已经不好再待了。   她站起身,郁家侍女道:“小娘子可要再等等?”   苏绾绾摇头:“你转告他,闲暇时来寻我,明日也可,后日也可,只别忘了此事。”,   侍女应是。苏绾绾走出花厅,又觉不放心,正好她在廊庑遇见大枣,便叫住他,将方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。   大枣说定然转告,苏绾绾点头,回了家,虽然没什么胃口,但还是吃了晚膳,又写完课业,方才睡了。   第二日,第三日,郁行安始终没有来找她。苏绾绾很想为他开脱,但那日,他分明看见了棠影。   这日,苏绾绾从肖家回来,半路上,马车行驶的速度慢下来。   苏绾绾问何事,车夫犹豫道:“郁承旨在那里。”   苏绾绾这些时日的心不在焉,她身边之人都看在眼中。这车夫是阿娘留给她的,虽然只是个车夫,但也忠厚细心。   苏绾绾撩开车帘望去,果然看见郁行安与一个身着深绯红官服的男子入了望仙楼。  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,她坐在马车中等他。   不知多少人从街上走过,好奇凝睇这辆华丽的马车,她第一回 觉得等待如此漫长。半个多时辰之后,坐在窗边的侍女道:“小娘子,郁承旨出来了。”   苏绾绾朝窗外看去,发现同行的竟然成了三人:郁行安,身着深绯红官服的官员,蓝波若。   苏绾绾的手指搭在窗上,目光停滞住了。   蓝波若落后郁行安一步,正与他说什么话,郁行安不时回应她。不久之后,郁行安对官员说了一句话,官员笑着避开,郁行安低头看蓝波若,蓝波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,递给郁行安。   郁行安接了,他动作那么优雅,阆都长街上行人熙攘,日光大盛,他立在人群中,是一个芝兰玉树,受人追捧爱慕的郁行安。   苏绾绾忽然感觉日光刺眼,灼得她眼睛发烫。   看见这一幕的侍女,惶然地转头看她。苏绾绾收回视线:“回家吧。”   马车入苏家角门,她下了车,换乘软轿,去了苏敬禾的院子,问他有没有门路,她想看看蓝家房契。   本朝开国起,各家有了房契,一式三份,买家、卖家、官府各一份。苏绾绾想看的就是官府中存的蓝家房契。   苏敬禾奇道:“我当然可为你寻来。只是好端端的,你看人蓝家的房契做什么?”   “似乎有人骗了我。”苏绾绾道,“我想,也许是我想错了。”   苏敬禾蹙眉,不过两日,就为她寻来蓝家房契:“河西道蓝家竟也落拓了,住在城西,阆都东贵西富,高门皆以城东为贵,没几家会住到城西去。”   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读了一遍房契,视线定住。   买家那列,赫然写的是郁行安的名字。,   还有他的押印。   她认得的,这确是他的字。   苏绾绾来回扫视几遍,将房契递还给苏敬禾时,感觉喉咙哽咽,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,缓声道:“多谢阿兄了,将此房契还回去吧。”   苏敬禾也觉察了不对,他安慰了苏绾绾几句,怒气冲冲地说要去问郁行安。   苏绾绾叫住他,摇头道:“劳阿兄费心了。扶枝亲自去问。”   苏敬禾应好,又说要陪她去。   苏绾绾坐马车到了宫门口,她知道,郁行安近来都在官署办公。   郁行安的小厮看见苏家马车,其中一个叫乌册的,迎上来问安。   苏绾绾本来没什么心思搭理,想了想,又撩开车帘问他:“你家郎君,是不是欲纳蓝家六娘为妾?”   乌册脸都白了,半晌后道:“是……是。”   苏绾绾闭了闭眼睛,放下车帘。   她忽然不想见郁行安了。   她作冰嬉摔过一次,便再也不去玩冰嬉。磕上金鸟寺没有救回阿娘的命,便再也不信神佛。   小时候看见父亲养一个别宅妇,她看见了,告诉阿娘,然后亲眼看见向来儒雅俊朗的父亲,将阿娘击倒在地,怒斥阿娘善妒。   从此以后,无论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如何来往,她都闭口不言。   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,怕这个,怕那个,也不愿意看见郁行安承认骗了她,再听见他这样那样地狡辩。  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,陪她站在上元节的绣楼上,轻轻推动她的秋千。   他骗了她,然后呢?她听他狡辩,亲耳听见那个清风朗月的人说,不错,过去的一切确是一场幻梦。   苏绾绾的眼眶发烫发酸。许久之后,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,对苏敬禾道:“回家吧。”   翌日去寻百里嫊,听见她说,她的湿寒之症越发严重,要举家去蓠州休养。苏绾绾立刻道,想要随行。   百里嫊惊诧,见她坚持,便道,“也好。阆都如今风云变幻,苏家……”她叹,“你避开也好。”   苏太保知道她这段时日时常去找郁行安,虽然没见到人,但也让他头疼不已。见苏绾绾想去蓠州,他立刻答应,催侍女收拾行囊,将她打发去了。   “阆都形势定下,我再写信传你回来。”苏太保道。   苏绾绾没有应声。她去了蓠州,很是消沉了几日。蓠州近水,商贸繁荣,来往的消息也传得快。   一个月之后,苏绾绾听见有人说,闻名天下的郁承旨在找一个人,他竟然封锁了整个阆都,一寸寸地找过去。   天气越来越凉了,蓠州的烟柳掉光了叶子。百里嫊说,膝盖被风吹得疼痛,还是要往再南一些的地方去。   苏绾绾和她一起去了岭南,没有告诉苏太保,只命人给苏敬禾带了话。   后来,她听说他找到了蓠州,然后是整个虞江道。   虞江道二十六州的百姓人人自危,以为朝廷在捉拿什么罪恶滔天的犯人,直到他以数万两黄金悬赏线索,山南海北骤然轰动,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钱,有人开始以寻觅苏绾绾为业。   苏绾绾不再出门,除百里嫊一家和家中侍女外,没有人再见过她。   她也不见外人,专注地计算着日蚀的轨迹。   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,书案的烛火燃尽烛泪。   苏绾绾想起有一个人曾对她说,他最怕燃不尽的烛火,永不坠落的太阳,没有尽头的时间。   她沉默地写下计算的结果,心想,举世闻名的诗人梁知周曾写下诗赋,赞扬郁行安是世上最天才的儿郎,又夸耀苏三娘和蓝六娘倾国倾城的美丽。   他要将二美尽数纳入怀中,成就一段佳话。他愿意,蓝波若愿意,但她苏绾绾不愿意。   她可以为了他,不顾苏太保、郁轩临的反对,但唯有这件事,她无法接受,不愿忍让。   她再也没有见到郁行安,仿佛过去的相处只是一场旧梦。有时候她坐上院子里的秋千,会思索有没有一个人忽然出现,将秋千推起,让她在风里飘荡。   但没有,她只听闻郁行安挂印而去,将人人渴望的高官厚禄弃若敝履。离开阆都前,他写下一纸檄文,历数圣人谋害先帝的罪行,以及他找到的佐证。   大江南北尽皆惊愕失色,圣人司马忭的皇位摇摇欲坠,他用酷吏镇压了反对的声音,但西南道节度使开始举兵造反,说要为先帝雪耻报仇。   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握著书卷,听见院落的高墙外,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。   “郁家二郎真是才高八斗,这是我见过气势最酣畅的檄文。”   “那是自然,连我家小儿都朗朗上口,我问他为何这回背书这么快,他说这檄文声文并茂,荡气回肠,可不背得快记得牢吗?”   苏绾绾从秋千上站起,回了屋内,他们的谈话声越来越远,直至不可听闻。   岭南很少下雪,也少有绿萼梅。苏绾绾布置着自己的书房,乞巧节将书卷拿到外头去晒。   她不再晒腹中藏书,但她脑中学识与日俱增。她初步算出了日蚀的规律,百里嫊鼓励她将其编纂成书。“你已可以著书了。”百里嫊这样道。   苏绾绾认真地写书,上元节那天夜晚,她荡着秋千,看见墙外连绵不尽的灯火,她眨了一下眼睛,心想,也许再也不会看见有人那么快地猜灯谜了。   她想起自己走得那么仓促,早已丢掉了道别的勇气,而他说无所惧怕,因为他惧怕之物,世上并不存在。   苏绾绾看了一晚上的灯火,回了自己的厢房。这天晚上她睡不着,于是让侍女端了雄黄酒上来。   她啜了半盏雄黄酒,很快就醉了,睡得很熟,梦中没有色彩,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。   第二日醒来头有些痛,但她爱上了饮酒,酒量一日日变好,逐渐变得和寻常人一样。   那几日她一边饮酒,一边写书,时时想起郁行安。   等她发现自己的走神,低头去看时,才发现自己一个数字也没有算错。   真好,回忆起他的时候,不会算错,也不会半日读不进书了。   岭南的冬日又到了,她推开窗,风扑到她的脸上。   她想起那日长亭外,她拿着一枝芍药等他,尚未说完口中的话,他就已经随着宦者离开。   冷风吹到她身上,冬日的阳光洒下来,却仍冷得刺骨。她喝下一口酒,终于垂下眼眸。   “再见,郁行安。”她对着空气说。   就当她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。 第49章 圣旨   苏绾绾来到岭南的第二年冬,岁暮天寒,苏敬禾千里迢迢寻到她的住所,对她说,司马忭表现出迎娶她为皇后的意愿。   “父亲命你回去成亲,扶枝,你想回去吗?”苏敬禾问。   “不想。”苏绾绾平静地凝望窗外秋千。   苏敬禾便走了,说想办法为她转圜此事。   “扶枝,你放心。”苏敬禾临走前道,“阿兄记得阿娘的嘱托,会永远照顾你、爱护你,不会让你嫁给不想嫁之人。”   然而,苏敬禾还没传来成事的消息,一个宦者就带着大批军官,围住了百里嫊家的宅院。   “小娘子。”宦者站在院外,恭敬道,“圣人遣奴至此,迎您回阆都。”   苏绾绾并不想回去。她觉得这个宦者就是尾随苏敬禾寻到这里的。   她没有出宅院,宦者也没有让人撞开院门。两方僵持着,有一天,苏绾绾听见肖大郎在窗下对小厮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,院中虽有水井,但官兵拦着,不让咱们出门买菜买药,母亲的病还需用药呢。”   苏绾绾闭了一下眼睛,搁下笔,出了书房。侍女跟上她,她停在院门口,让侍女开门。   院门缓缓推开,她看见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官兵,一个面白无须的宦者,一大批佩戴郁家家徽的私兵,然后,是郁行安。   苏绾绾心跳骤停。   他站得最远,却最引人瞩目。伴随着“吱呀”的开门声,众人的视线向她汇聚,郁行安看见她,往前走,私兵自动让开步伐。   最后他停在巷子的尽头,距离她五六十步,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。   两人隔着无数官兵对望,今日天很阴,云层灰白,风声寂静。他身形挺拔,视线笔直地望向她。   谁也没有挪开目光。   “小娘子可算出来了。”宦者笑着上前,对她道,“圣人等了许久,还请小娘子随奴回阆都。”   郁行安低头,对他身边的私兵说了什么。他似乎咳嗽了一声,又看了她一眼,对私兵将话说完。   “苏三娘。”郁家私兵开口,嗓音宏亮,“我家郎君请您过来!郎君说,您定然误会了什么,请您过来,郎君与您说清楚。”   他又望了过来,双眸漆黑深邃,如微澜的海。苏绾绾仿佛被这样的目光蛊惑了,没有注意到官兵和郁家私兵开始推搡,她抬起脚,想朝他走去。   “郁承旨真是痴情。”旁边的一个官兵小声道,“前几个月才纳了蓝家娘子为妾,这个月就撇下美妾追上来,那可是蓝家女,听说倾国倾城呢,竟也放得下这样销魂的滋味。”   “蓝家女算什么,”另一个官兵道,“何况他挂印而去,早已是白身了,你唤他‘承旨’可不合适。要我说,苏三娘才是真正的美人,你没见圣人都遣人一路追到这里来吗?”   “什么纳妾啊?”第三个官兵探头道,“我怎么不知晓?”   “你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?这样的事情我怎会骗你?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。”有人回道。   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。如同,当年人人皆知父亲养了别宅妇,只有阿娘和他们几个孩子不知道。   后来阿娘知道了,父亲也是一开始狡辩是误会,狡辩不了了,就将阿娘击倒在地。   他是郁行安啊,可父亲年轻时,也是阆都最俊朗温柔的儿郎。   苏绾绾脚步停住,她眼眶发烫,盯着郁行安道:“我厌恶你。”   宦者正打算斥责几个多嘴的官兵,听见这话,立刻扬声道:“郁二郎,你听见了么?小娘子说她厌恶你!”   宦者尖利的声音穿过整个长巷,郁行安注视她的脸,第一次露出怔然的表情。   “我厌恶你。郁行安。”苏绾绾再次说了一遍,她看见郁行安凝望着她,似乎在判断她的唇形。   她转身就走,身后响起兵戈对峙的声响,众人惊呼的声音。   她不知道众人在惊呼什么,她一次也没有回头。   ……   司马忭亲自来到岭南,给她看一封圣旨。   “扶枝,你瞧,我是圣人了,我下了旨,封你做我的皇后。”司马忭坐在她身边,“这圣旨尚未发出去,但你父亲已经退了你与郁行安的亲事。扶枝,你随我回阆都,等我发下圣旨,再祭拜完天地,你便是我的皇后了。”   苏绾绾瞥了一眼圣旨,垂眸翻看自己的书卷,半晌没说话。许久后,她问:“郁行安同意退亲了?”   “他还能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?”司马忭道,“他生了病,没法从床上起身。苏太保说八字不合,郁河西做主,给他退了这门亲事。”   苏绾绾睫毛颤抖了一下,又听见司马忭道:“他也是太纵欲了。那日他与朕的官兵打了一场,回去后大约是心情不好吧,据说是夜夜笙歌啊。蓝六娘又是个会哄人的,咳,我不该跟你说这些……总之我还没来得及追究他呢,他自己染了疾,在床上养着呢。”   哦,这样。苏绾绾心想。   司马忭离开之后,对侍女们道:“你们谁愿去河西道打听一下,此事可是真的。”   侍女们面面相觑,星河道:“婢子愿去。”   苏绾绾遣她去了。星河拿着银两,雇了镖兵,一路航海梯田往河西道而去。回来后,她对苏绾绾道:“小娘子,此事……是真的。河西道人人都在传,郁二郎有一宠妾,名蓝波若。他还为她作了诗。”   星河拿出诗卷,这些是市面上的抄本,苏绾绾随意翻了几页,丢到一旁。   隔几个月,司马忭又来了。这回他带来了许多与她交好的小娘子的信,说道:“她们想着你呢。扶枝,你总待在此处也不好,我带了奉御来为百里老夫人医治,你随我回阆都,可好?”   苏绾绾正对着烛台,烧郁行安的诗卷。“好啊。”她盯着火舌应道,“只一件,臣女不愿成亲,圣人莫要逼迫。”   司马忭:“那便不成亲,不做皇后。”   苏绾绾诧异地瞅他一眼,随他回了阆都。   在奉御的医治下,百里嫊的症状渐渐好转,阆都众人听闻她回来,也热情地慰问她。   苏绾绾以为,自己这一生便这样了,著书立说,沉湎于浩渺星辰中。没想到,司马忭开始三天两头地召她入宫说话。   她的著书过程总是被打断,阆都很快传起风言风语,苏太保推开她的书房门,对她说:“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,你催圣人下个旨,立你为后。”   “圣人很愿意听你的。”苏太保道。   苏绾绾知道,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。昨日她奉旨入了宫,却根本不愿与司马忭闲谈,只一门心思写她的书,司马忭靠过来,将她压到了冰冷奢华的桌案上。   “圣人从前说过,再也不骗臣女。”苏绾绾道。   “对不起。”司马忭低头看着她,神情脆弱可怜,“我忍不住。”   苏绾绾偏开脑袋:“圣人为何如此执着?是因臣女的容貌吗?臣女终究会老会死,待人又冷,圣人富有四海,不如去寻几个温柔曼妙、甘愿服侍圣人的女郎。”   “不。”司马忭道,“扶枝,你待人不冷。你是朕的太阳。太阳,无论是何模样,皆是最温暖的太阳。”   苏绾绾沉默半晌:“臣女不是。”她已经多年未关心司马忭。   “你是。”司马忭执拗道。   “臣女不是。”苏绾绾推开他,不知什么缘故,他竟然轻易被她推开了。   苏绾绾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卷,打算离宫,回头看见他坐在地上,忍不住道:“圣人的名讳,乃日光明亮之意。圣人本身便是太阳。”   “不,这世上只有一个太阳!”司马忭抬头盯着她道。   苏绾绾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悸,匆忙出了宫。如今,她坐在自己的听竹轩里,送走苏太保,沉思着应该如何是好。,   很快,一封圣旨打断她的沉思。   圣人在圣旨中赞美苏家三娘琬琰貌美,知礼守节,册封其为后,不日完婚。   苏太保接完旨,大喜,拿着圣旨去家庙祭拜先祖。苏绾绾茫然地跪在地上,最后去寻交好的小娘子们。   交好的小娘子们纷纷恭喜她,林家小娘子也道:“扶枝,咱们一起玩到这么大,你日后可得照拂我们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可圣人当年设计你入水……”   “唉!”林家小娘子叹气,“皇家之人,个顶个的霸道,你是不知我小时候如何。罢了,扶枝,圣人早就致歉了,还赔了我一大箱珠宝,人总要朝前看。更何况,他如今是圣人,他愿意善待你便好。”   她又去寻百里嫊,百里嫊听完她的烦恼,问道:“扶枝,你所追求者,是为何物?”   “学生……”苏绾绾嗫嚅。   那年阿娘生病后,她活得浑浑噩噩,阿娘在临终前对他们三个兄弟姊妹做出叮嘱,要苏莹娘坚强勇敢,要苏敬禾善待三妹,而阿娘对着她,沉吟良久,说道:“扶枝,你喜爱算学,便要学出个样子来,莫要辜负你的天资。”   苏绾绾抬起眼眸,对百里嫊道:“学生不知自己追求何物,但学生想,倘若人之一生,一定要有所追求,学生便追求算学大道。”   让她知道日月星辰是如何运转,万事万物有何内在规律。她生来受过无数人关心爱护,又得到百里嫊的悉心教导,总要为这世间,为芸芸众生,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。   百里嫊微笑:“既如此,你又有何可烦心的呢?”   在这一瞬间,苏绾绾的心中闪过一个朦胧的、挺拔温柔的身影,但她很快挥散自己的回忆,于是,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可烦心的了。   她低头道:“学生知晓了。”   司马忭觉得强扭的瓜实在很甜,频繁出入苏府。   苏绾绾心如止水,埋头沉浸于算学。   “扶枝。”司马忭在她身边打转,“你瞧一瞧我,瞧一瞧啊。朕——命你瞧一瞧朕。”   苏绾绾瞧他一眼,继续书写。司马忭夺过她的笔,苏绾绾神色平静地抬头,司马忭一愣,将笔还给她。   “请圣人莫要如此。”苏绾绾轻声道。   司马忭皱眉,却没有说话。   大裕目前处于割裂状态,许多人都没想到,郁行安当年的那纸檄文竟有这样大的力量。各地节度使中,有些造反了,有些拒不上贡,有些仍然忠诚于朝廷,提前送来了圣人迎娶皇后的贺礼。   司马忭似乎并没有讨伐节度使的打算,他用酷吏镇压着阆都反对的声音,督促礼部准备大婚,阆都仍然如先前一般软红十丈。   苏绾绾再也没有打探郁行安的消息,一笔笔写完了自己的书卷。她细细校阅,又请百里嫊过目一遍之后,打算赠予友人,并在市面上发售。   司马忭知晓了此事,让人将她的书卷全部封好,运回皇宫。   苏绾绾追过去,问他缘故。,   “扶枝,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。”司马忭坐在宫殿里,手抚她的那些书卷,抬头笑道,“这些皆是你的心血,你不可送人,它们皆是我的。”   苏绾绾感觉浑身发凉,她抱起自己的书卷,转身往回走,司马忭追上去,拉住她衣袖问:“怎么?你不喜欢吗?”   “臣女不喜欢。”苏绾绾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掌心扯出来,“那些是臣女的心血,臣女要将它们留给世人。”   “什么世人?世人比得上我么?我是九五至尊。”司马忭将她衣袖攥得很紧,“那些人吃饭穿衣都顾不上,你管他们做什么。”   苏绾绾用力将衣袖往回扯,司马忭不愿放手。两人在千定宫外的白玉台阶上僵持,这里人来人往,许多臣子白日会来此觐见。   苏绾绾最后用尽全力,“刺拉拉”的裂帛声响起,衣袖断了。   她往后踉跄两步,司马忭跌坐在台阶上。   他坐在地上,盯着她大笑:“扶枝,哈哈,你还是一轮不愿照耀我的太阳。”   苏绾绾攥紧自己的书卷,被他笑得心里发慌,匆忙走了。   没几日,阆都上下传出了那日的情形。司马忭得知后,轻描淡写道:“朕与未过门的皇后小打小闹罢了。”   苏绾绾坚持发售了自己的书,越来越不愿意见司马忭,流言愈发沸沸扬扬。   有一日,司马忭来了听竹轩,拿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纯金打造的镣铐,半跪在苏绾绾身前,要戴在她脚腕上。   “扶枝,你瞧,我让人在这里缠了绸,不会磨伤你的肌肤。”司马忭温柔道,“戴上它,你便不会离开我了。”   苏绾绾拒绝,司马忭坚持要她戴。她站起身,打算离开自己的书房。   司马忭仰头,扯住她裙摆,两人再次争执,苏绾绾宽大的衣袖无意中扫过书案,砚台砸下来,打破了司马忭的额头。   圣人见了血,是一桩大事。阆都的流言因此再度变得夸张,说苏绾绾其实并不愿成婚,是被圣人逼迫的。   苏绾绾面无表情听着这些流言,她心想,她确实不愿意成婚了。   司马忭竟然看出她的心思,有一天,礼部的人来量她的尺寸。司马忭也跟来,低声道:“扶枝,你说,倘若你不做皇后,我会不会抄你满门?”   苏绾绾白了脸,身形僵住,拒绝的话到了嘴边,又被她咽回去。   等量完尺寸,司马忭又随她到了书房,让人收走她所有的书卷。   他取出镣铐,对她说:“你戴上它,我命人将书搬回来。”   苏绾绾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,那些被他收走的书卷,有些是阿娘为她寻来的,有些是苏莹娘、苏敬禾和百里嫊给的,就连后来嫁过来的郭夫人,听闻她爱读书,都特意买了珍本送她。   没有郁行安的书卷。   因为她已经将他送的书卷转赠给他人,连那幅绿萼梅都烧了。   苏绾绾沉默地盯着司马忭,之后她开了口,劝他、求他、哄骗他,却都没有用。   最后她伸出手接过镣铐,平静道:“臣女自己来。”   司马忭满意了,看着她戴上,欣赏许久,说了一大堆温情的话,才径直离开。   苏绾绾觉得屈辱,她拿出剪子,想绞断它,最后只是让侍女寻来工匠,小心地将它拆下来。   她将镣铐丢在榻上,对侍女星河道:“下回圣人来此,你提前禀报。”   星河瞅着榻上的纯金镣铐,亦是面色变幻:“是。”   司马忭总是来寻她,她只好将镣铐拆拆戴戴。她从未觉得权势是一件如此让人痛苦之物,这天她卸下镣铐,几乎忍无可忍,要将它扔进火炉,忽然听人道:“郁家……造反了。”   苏绾绾动作停住,过往的记忆铺天盖地向她涌来。,   侍女棠影打量她的面色,小心翼翼道:“郁家发了檄文。”   棠影停顿许久,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:“根据檄文所述,郁二郎……似乎听到了阆都的流言。” 第50章 围困   苏绾绾让棠影拿来檄文的抄本,她坐在桌案前读。   这篇檄文名叫《讨司马忭檄》,文辞璀璨,旁征博引,历数司马忭的种种罪行,其中小半句,确实提到了她。   但这么短的半句,在数百字的骈文中毫不起眼,如同一个小小的点缀。   苏绾绾垂眸,将这篇抄本放至一旁,起身出了书房。   书房之外,天光明亮,苏绾绾的脚腕已经没了束缚,却仍有沉重之感。   她走到家中池塘边,见烟柳弄晴,春深花浓。半晌后,她问道:“郁家怎会举族造反?”   棠影立在她身后,回道:“郁河西退位让贤,郁二郎为郁家家主。他游说各道节度使,如今已联合六道,起兵征伐阆都。”   短短几句,触目惊心。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,还有几道仍忠于司马王朝?   时光如流水,阆都众人很快无暇顾及帝王的私事,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来势汹汹的叛军上。   据闻,山北道节度使因郁行安当年功绩,主动投靠郁家。郁行安连战皆捷,势如破竹,硝烟气息越来越近,很快,连虞江道节度使也因兵败,转投郁行安。   阆都粮价节节攀升,一些异域商人连夜逃亡。朝廷开始派兵在街上巡查,抓捕散播不利言论之人,然而这无济于事,阆都贵人们的宴会慢慢停了,每个人私下会面,都忍不住议论叛军之事。   苏绾绾不知道司马忭为了应对叛军,做了哪些努力,她只看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,几乎没有再舒展过。   初冬,寒风凛冽,苏绾绾坐在窗前读书,侍女进来送茶点,对她道:“郁二郎已兵临城下,围困阆都。”   慌乱像火一样席卷了整个阆都,苏绾绾没来得及得知更多的消息,就被告知,大婚的日子提前了。   司天监算出来的吉日是在这年冬末,但司马忭下旨将它提早到五日之后。   好在礼部准备了这么久,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。那天夜晚,苏绾绾穿着嫁衣,被人扶上凤辇。   灯火煌煌,丝竹管弦之声盈耳,她的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。凤辇入高高的宫门时,苏绾绾听见两个宫人脸色苍白地小声议论:“城破了。”   阆都城墙高大,物资丰饶,哪怕强撑,或许也能支撑数载。   这么快破城,是因为他又策反了什么人吗?   苏绾绾无暇多想,因为宫门在她身后关闭了。   皇宫戒严,气氛像绷紧的弓弦。司马忭眉心皱得很紧,但在看见她时,仍然放松了眉头。   礼官在一旁高声吟唱:“今夜吉辰,圣人迎苏氏女为后,伏愿……”   司马忭攥住苏绾绾的手,嗓音微哑:“扶枝,我们终于成婚了。你成我的人了。”   他攥得很紧,紧到苏绾绾有些痛。礼官一念到敬告先祖,他立刻攥着她祭天拜祖,拜到一半时,一个宦者跌跌撞撞进来道:“叛军……叛军打破了宫门!”   司马忭仿佛没有听到,他坚持行完礼,目光射向礼官:“念啊,怎么不念了?”   礼官磕磕绊绊地继续道:“千秋万岁,一凤一凰……”   风声骤起,宫殿的窗被风扑开,宫女连忙上前掩住。苏绾绾感觉头上发饰无比沉重,但她仍然挺直着脊梁。   “扶枝,该去吃合卺酒——”司马忭在她耳边说着,随后,他声音戛然而止。  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她手上,她低头,看向和司马忭交握的手,动作一僵。   一支箭不知何时射了进来,射得这么准,直中司马忭手腕。   奢华殿中燃了数百处铜灯,灯火辉煌,映亮了外面的夜空。殿门大开,郁行安身披狐毛鹤氅,立在殿外。   他身后跟着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,身边还站着一个持弓的人,想来就是此人射出了那支精准的箭。   ——郁二郎已兵临城下,围困阆都。   ——他曾为卿相,偏又过目不忘,没人比他更清楚阆都布防。   ——谁能拦得住他?   这是苏绾绾这些时日听见的琐碎议论。   暮色苍茫,隔着这么远,苏绾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   他手无寸铁,只立在那里,却所向披靡。   他的气质更为疏冷,从前像一捧温柔的雪,如今像一轮清冷的月。   他的视线落在苏绾绾和司马忭身上,苏绾绾移开目光,他也从她身上收回视线。   他缓步进殿,身后的将士连忙紧紧跟上。   司马忭劈手夺过旁边护卫的长剑,搁在苏绾绾脖颈前。   “你再往前一步,朕杀了她!”   郁行安脚步微顿,司马忭的长剑往里抵,苏绾绾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在她脖颈上。   她不是不慌乱的,这一刹那,她脑海中闪过自己的书卷和郁行安的脸,而后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事。   郁行安望着司马忭,平静道:“汝大势已去,莫作螳臂当车之举。”   与此同时,他身边之人射出第二支箭。   这支箭“唰”地一下,本要射入司马忭的手臂,却从苏绾绾身边呼啸而过,钉入她身后侧的廊柱,箭羽铮铮。   射空了。因为司马忭正巧将长剑掷向郁行安。   郁行安身后将士喧哗,轻松将这柄长剑抵挡。那人又拉弓瞄准,司马忭终于被射中手臂,他倒在地上,疯了一样大笑。   郁行安走到他身前,垂睫望着他。,   苏绾绾就站在郁行安侧方,两人距离一步远。她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,清雅,像是缠着她的心脏。   她往后退了一步。   郁行安侧头,对身边军士道:“将大裕末主带下去羁押。”   “是!”   司马忭被拖走了,他手臂上的血从她身边蜿蜒而过,险些弄脏她的裙摆。   她感觉有点不舒服,却没有再动。   殿外的风很冷,风声寂静,一点点带走她身上的温热。   郁行安就这样站在苏绾绾的侧前方,距离两步远,没有离开,也没有说话。   许久后,将士回来道:“圣王!臣等已将大裕末主羁押!”   “甚好。”郁行安转身,“走吧。”   他身边的将士疑惑地望了苏绾绾一眼,但也没说什么,跟着郁行安离开。   “将血迹清理干净。”郁行安走了几步,又随意指了个侍女,递出手中袖炉,“这袖炉不够暖,赏你了。”   侍女接过袖炉,颤声道:“多谢……多谢圣王。”   她是苏绾绾的侍女,这几年才提上来做一等侍婢,或许郁行安不认得她。   郁行安走了,脸色发白的宫人们迅速清理干净地面上的血迹,连她身上的血都顺便清理了。   苏绾绾立在原地,侍女挪过来,问道:“小娘子,您冷不冷。”   苏绾绾攥了一下冰冷的指尖,缓慢呼出一口气:“冷啊。”   侍女道:“这袖炉还热着呢,小娘子暂且对付着用吧。”,   苏绾绾低眸,眼睫微颤。   她没有接过袖炉,只是伸出一根手指,用指尖碰了一下。   真暖啊。,   暖得就像入宫前刚备好的一样。 第51章 发冠   夜幕低垂,铜灯寂静燃烧。苏绾绾收回手,说道:“不必了,你用着吧。”   她将双手收回袖中,走出大殿。兵士们驻守各处,或许是因为郁行安下了什么命令,他们并没有肆意劫掠。天际月光疏淡,苏绾绾仰头望了一会儿,忽然想回家了。   没人拦她。于是她带着侍女穿过漫长宫道,快走至宫门时,远远望见宫门仍然紧闭,一询问才知道,全城戒严,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。   苏绾绾正踌躇着,乌辰带着两个士兵前来。   “小娘子。”乌辰道,“夜色已深,阆都今夜戒严,不若在宫中暂歇。”   乌辰是郁行安的小厮,几年过去,他更加高大,嗓音也沉稳了许多。   苏绾绾垂眸不语,乌辰道:“小娘子不想知道圣王这些年经历了何事吗?”   苏绾绾心里闪过郁行安的身影。那是多年前的望仙楼,他站在檐下,接过蓝波若的一方帕子。   苏绾绾摇头。   乌辰的神色冷下来,他停了停,仍然说道:“小娘子不辞而行后,圣王寻了您两年。他走过阆都、虞江道、山南道、山北道,几乎每日都在寻觅……圣王当时以数万两黄金悬赏,却得到了小娘子被埋在山北道雪山的假消息。那雪山终年不化,圣王不顾严寒,带人凿开雪山,挖出尸骨,他认出这并不是小娘子,神色骤然放松,终于倒下,他那时已染了严重的风寒。”   苏绾绾沉默,听见乌辰道:“后来,圣王又得到小娘子在岭南的消息。他不顾病体,找到岭南,站在百里嫊家门外,与大裕官兵对峙!当时圣王嗓子已咳得几乎说不出话,小娘子留下那样一句话,圣王不顾兵刃追上,大裕那群黑心肝的官兵,竟直接用长剑刺过去!”   “奴等舍命救下圣王,圣王重伤,卧床不起,苏太保在这时遣人来退婚……”乌辰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,低头道,“小娘子是贵人。贵人之事,奴本不该置喙。但奴跟了圣王这么多年,从未见过圣王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,从前,无论阿郎如何逼迫,圣王都不曾露出那副模样。”   苏绾绾以为下雨了,她抬头,发现仍是一个无雨的夜晚。奇怪,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冷,像淋了一场瓢泼的雨。   她想起那天在岭南,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。她转身离开时,听见许多人在惊呼。   后来她进了屋,命侍女不要再提起他。只那一次,她拿出银钱,遣星河去河西道打听郁行安的事。星河带回了郁行安的诗卷,那些诗写得真差,没一句比得过当年他为她写的。   “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吗?”苏绾绾静了许久,问道,“可以一次同时喜爱两个人?他既如此执着,为何又要纳蓝六娘为妾呢?”   “蓝六娘?小娘子,圣王从不曾碰过什么蓝六娘、黄六娘,小娘子若是以圣王待小娘子之心待圣王,又怎会因这样的误会,让圣王伤心这么多年?”   苏绾绾心绪不宁,看向自己的侍女们。今日大婚,她没有带星河入宫。   “我累了。”苏绾绾对乌辰道,“可有供我休憩的宫室?”   “圣王命人羁押了礼官们,却并未对小娘子下达禁令。”乌辰道,“奴寻思,小娘子可随意挑选宫室休憩。”,   “何处皆可?”她问。   乌辰:“应是何处皆可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那我要去千椒宫。”   千椒宫是帝王住所,也是帝王读书之处。   乌辰露出惊诧神色,很快掩饰好,带着苏绾绾前往。   皇城在夜空下显得幽邃,四处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的气息。今日并没有观礼的宾客,因为城破之后,司马忭大约是怕又有人打开宫门,迎郁行安铁蹄入内,干脆将不必要的人都赶出宫,仓促地行完礼,但仍然没来得及喝完合卺酒。   如今全城戒严,苏绾绾的亲友恩师们大约都在家中。皇宫中,除了苏绾绾一行人,没有人乱走。,   士兵们都看见了苏绾绾,却没人阻拦她做任何事。   终于到了千椒宫,这里没有郁行安,只有惶惑不安的宫女们。她们见到苏绾绾,一时摸不清该唤她什么,便呼作“小娘子”。   苏绾绾说想在寝殿歇息,宫女们犹豫,看见她身边的乌辰后,连忙照办。   苏绾绾被引入寝殿。寝殿宽敞,往内是一张奢丽的床,窗边有一面宽大的榻和桌案,另有许多富丽堂皇的纹饰。   苏绾绾走至榻边坐下,所有人退了出去,给她留了几十处铜灯。灯烛静谧无声地燃烧,苏绾绾凝望烛火,辨不清自己的心绪。   然而,光阴寸寸挪动,她始终没等到郁行安。  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,熹微的晨光从窗外洒进来。苏绾绾终于抵不住困倦,趴在案上入睡。   在梦中,她似乎被日光照耀,越来越晒的日光热得她将眉头蹙起,但很快这日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,她眉头舒展,沉沉睡了一觉。   等她睁开眼睛,才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,目光所及,是自己身上的嫁衣衣袖。   是了,她昨日还在大婚,今日便睡在千椒宫里。   她的眼睛还有些惺忪,感觉侧脸射来一道刺目的日光。她侧头,发现窗外金乌高悬,太阳照射在她身上,梦里明明没有这样灼热的阳光。   她嗅到了很淡的雪松和檀香木味道,于是抬头,看见了郁行安。   他坐在她对面,手上拿一卷文书,正低头阅读。   这么近的距离,才发现他似乎是清减了,他睫影浓重,眼下一片乌色,连日来应是未曾好好入睡。   尽管如此,他仍是极美的,整个人笼在日光里,如朦胧的玉。   苏绾绾坐直身子,观察了他一会儿。   他放下文书,抬眸瞧见她:“醒了?”   他神色自若,嗓音平静,如同问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。   苏绾绾心里骤然一缩,想回应,张了张唇,又颓然合上。   她站起身,才发现头上的发饰已经被睡歪了。她用手扶住这些沉重的发饰,说:“圣王。”   她俯身行礼,以此掩盖自己的神色。   阿娘说,越是遇到紧张的事情,便越不要失礼,露出慌张神色。她没有忘记阿娘的教导。   郁行安视线落在苏绾绾发顶,眸色漆黑深邃。   苏绾绾低着头,保持行礼的姿势,许久没有听见他开口。   她的膝盖发痛发酸,正想说些什么,忽而听到他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   她站起身。   郁行安虚指对面的局脚榻,示意她坐。   她坐下,想开口,郁行安又拿起一份文书。   他读文书的速度很快,偶尔提笔写下批复,大多数被他丢到一旁。,   苏绾绾瞥了一眼,发现被他丢一旁的,多半是投诚的文章,上面多是溢美之词,呼他为“圣王”。   圣王这个词,其实是一种谀称。听闻郁行安一开始游说各道节度使时,众节度使心思各异。后来,他以种种手段收拢兵力,被众人拜作圣王,一路势如破竹而来。   郁行安一直没对她说别的话,苏绾绾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读文书。她犹豫许久,才道:“倘若圣王当年未起意纳蓝六娘为妾,万事皆为臣女之过也。”   郁行安仍在读文书,眉目清冷,一如昨夜。   他是伤透了心吗?也是,倘若乌辰所言都是真的,换作是她,她也伤透了心。   不知道在岭南时,官兵的长剑刺中了他哪里。他嗓子因风寒嘶哑,大约被刺中之后,喊都喊不出来吧。   苏绾绾安静地坐了一会儿,感觉头上发饰沉重。她慢慢将发饰拆下来。   这么多年了,她仍旧做不好这些事。凤冠缠住了她的头发,她折腾了两下,没有拆下来,于是站起身,打算去殿外叫宫女。   她经过郁行安身边时,嫁衣拂过他的衣袖。   郁行安没有任何反应,他仍然低着眼睫,视线落在文书上。   苏绾绾感觉眼眶发酸,发现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,冷淡,平静,方才一直让她保持行礼的姿势,膝盖都发酸。   她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。   她加快脚步,往前走了两步,凤冠扯着她发根,她已经无暇去管。忽然,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。   苏绾绾低眸回身,看见郁行安的手。   这只手曾经修长如玉,只用来读书作画,此时手背上一条极浅淡的伤痕,像是被什么划伤,却无损于它的美丽。   他只扯了一下苏绾绾的衣袖,就松开手。   “我从未起意纳他人为妾。”他重新拿起文书,说道。   苏绾绾停住脚步,她犹豫片刻,慢慢往回走,站在郁行安身边。   “圣王。”她耳根烫得要命,轻声道,“既如此,圣王可愿为臣女卸下发冠?”   她说出口,才发现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问话,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。郁行安抬头望着她,两人在日光中对视。   从前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温柔的,如今却很深,像遥远漆黑的夜海。   他许久不说话。苏绾绾慢慢挪开视线,耳根的热意消减,感觉自己的心骤然冷下来。   郁行安放下文书,抬了一下手,示意苏绾绾在他身边坐下,他抬手为她拆卸发冠。   两人坐得近,郁行安更高一些,像是用影子把她圈在怀里。微烫的初冬暖阳被他隔绝在外,苏绾绾闻到了他独有的清冽气息。   他似乎无意拖延,动作并不慢,指尖有时候会碰到她发顶。他指尖很冷,总是冷得苏绾绾心脏一缩。   “圣王的手似是比从前更凉了。”苏绾绾盯着他的衣袖说。   郁行安动作停住。   苏绾绾抬头,发现他正垂眸望她,眸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。   正在这时,乌辰撩开帘子入内。他见到两人的姿势,一愣,旋即低下头道:“登基大典备好了,诸臣待圣王前往。”   郁行安的手重新动起来,为苏绾绾拆下头上的发冠。那些乌发被缠绕在金累丝凤上,郁行安动作很稳,没有扯痛她一丝一毫。   最后,他将发冠搁在桌案上,站起身,对乌辰道:“走吧。”  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东西割在她心脏上,一种轻盈的痛感,像是胸膛里呼啦啦灌进了冰凉的风。   她伸出手,拽住郁行安的衣袖,低声道:“圣王还会回千椒宫吗?”   郁行安停步,背对着她,苏绾绾屏住呼吸,以为他不会再回答。   他却开了口,慢慢道:“还会回来。”   苏绾绾的呼吸骤然恢复,她松开手,还待说些什么,郁行安却已经举步走了。   他背影挺拔如松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   苏绾绾怔然望着他背影,旋即低头,看见书案上的发冠。发冠上还带着他们两人的气息,纠缠在一起。   她伸出手指,摸了一下发冠,指尖从被他碰过的金累丝凤上滑过。 第52章 上药   战旗迎风招展,偌大的千定宫广场上立着无数英姿勃发的士兵,台阶下站着有从龙之功的将领与谋士。   他们翘首凝望伫立在台上的郁行安,四周很安静,只有风吹战旗的声响,以及礼官的声音。   礼官手持玉板,宣读郁行安的功绩。等他念完,众臣三请三让,迎郁行安荣登大宝。   士兵们脸上还浮着血迹和刚毅的战意,他们齐齐跪下,山呼道:“圣人圣明神武,万寿无疆!”   嘹亮的声音仿佛刺破长空,天下改换新的主人。司马忭即位第五年,大裕亡,郁行安建夏朝,君临天下。   大典结束时,已是日薄虞渊,晚霞万道。郁行安挥退众人,走下台阶,望着一处出神,乌辰跟着望过去,才发现是一个擦拭廊柱的宫人,她身披合欢红帔帛。   他在望着别人的合欢红帔帛出神。   这合欢红帔帛的样式有些熟悉,乌辰仔细回忆许久,才想起苏绾绾似乎也有这样一条帔帛,她还算喜欢,戴过三五回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郁行安仿佛是反应过来,收回视线。宦者抬来步辇,恭谨询问圣人要去往何处。   “去千椒宫。”郁行安说。   千椒宫的宫女们仍是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样,她们看见郁行安,毕恭毕敬引他入内,他穿过逶迤廊庑,进了寝殿,发现寝殿空无一人。   “她去了何处?”郁行安停顿片刻,问道。   宫女们面面相觑,乌辰提醒道:“苏家小娘子去了何处?”   “小娘子……出宫了。”宫女道,“苏家来了人,道小娘子有一侍女自尽未遂,小娘子便匆忙离宫,给圣人留了一信。”   宫女递上信。   郁行安拆开,扫了一遍,目光在她的字迹上徘徊,最终将信放下。   他出了千椒宫,换乘步辇,上了皇宫最高的明月台。   举目远眺,果然望见她的背影。   她之前是有凤辇的,但改朝换代,他还没赐给她新的。   她带着侍女走出宫门,卫兵们见到是她,放她出去。她俯身上了马车,似乎是回头了,又似乎没有。隔太远了,他看不清。   郁行安目送马车远去,收回视线,走下明月台。   ……   苏绾绾回到家,看见憔悴的星河。   星河是悬梁自尽被人救下来。她不敢抬头看苏绾绾,只是断断续续地对苏绾绾诉说了帮助司马忭的原因。   苏绾绾这才知道,星河竟然仰慕司马忭,只因司马忭帮助过她几回。尽管星河自己也知道,司马忭伸出援手,完全是因为她是苏绾绾的婢女。   但她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的情愫。司马忭当年找到她,许诺事成后解除她奴籍。她忐忑地提出想做他的妃嫔,他看着她笑了:“好啊。”   于是她放手一搏。   星河道:“圣人当时确实赠了小娘子一扇,但那扇面不是泼墨山水,而是一幅工笔花鸟。婢子……悄悄换了。”   星河:“河西道也从未有过圣人纳妾的传闻,那诗卷……是大裕末主命人编纂的。那人自称作出的诗无法与圣人匹敌,大裕末主道:‘这却无妨,她定然不会多看。’”   苏绾绾面色复杂,谎言揭开一角之后,剩余的疑虑也有了解释。她让棠影依律法处置星河,站起身,出了听竹轩。   冬风萧瑟,她不得不承认,她和郁行安之间确实不一样了。   以前的他不会这样时冷时热,像温柔的情人,又像遥远的海上月光。   从前他见到她掉了一个袖炉,都要赔不是,再将自己的递给她。但她决绝地推开他这么久,这么多年。   苏绾绾站在池塘烟柳边,不知不觉站到天黑。郭夫人遣人来唤她吃饭,她才到前厅,一个宦者忽然喜气洋洋地进来,传来了帝王的口信。   众人俯身听旨,宦者温煦笑道:“圣人食不知味,传苏家三娘进宫侍膳。”   气氛凝滞,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苏绾绾。   苏绾绾怔然。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——如今改朝换代,他已经不是太保了——催促道:“还不快去!”   苏绾绾定了定神,上马车,进了宫门,一架步辇在宫门内等待她。   “我坐这个吗?”苏绾绾迟疑问道。   “正是。”宦者笑道,“宫廷广阔,小娘子不愿让圣人久等吧?”   苏绾绾上了步辇,冷风迎面扑来,她忍不住举目凝望星空。   只有目光落在这些事物上时,她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。   苏绾绾回了千椒宫,宫中灯火通明,她被引入侧殿,郁行安坐在食案前,听见声音,抬头望了她一眼。   那视线有些疏淡,像积年不化的雪山。   苏绾绾迎着他的视线,净了手,走至他身边。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交织,仿佛缠住她心脏。她停住脚步,立在他身侧,抬手,示意宫女递箸子。   宫女给她递来箸子。郁行安问:“为何立在此处?”   苏绾绾:“遵圣人之命,前来侍膳。”   郁行安瞥了传话的宦者一眼,宦者忙道:“奴正是将圣人原话传至苏府!”   还是宫女更灵醒些,连忙接过苏绾绾手中的箸子,又请她入座。   入目皆是珍馐美味,苏绾绾和郁行安一起用膳。郁行安用膳的姿态仍然如以前一般优雅从容,但他手背上浅淡的划痕让苏绾绾在意。   用完膳,宫女说天色已晚,阆都已经宵禁,问她要不要住在皇宫。   苏绾绾犹疑。   郁行安目光微黯,负手眺望天际。   苏绾绾决定做一个勇敢之人。她应了好,宫女为她收拾出千椒宫的一间侧殿,引她前往。,   郁行安不知为何跟在她身侧,也一道去了。苏绾绾侧头看了他一眼,再看他一眼,伸出手,悄悄拽住他衣袖。   “何事?”郁行安声线平缓。   苏绾绾轻声道:“臣女从家中带了祛疤的膏药。”   郁行安沉默,但到了侧殿中,他却没走,撩袍坐在榻上,将手搁在书案上。   苏绾绾驻足片刻,在他对面坐下,从袖中取出膏药,牵过他的手,为他上药。   他的手腕骨清瘦,指节修长。静谧月光从窗外洒落,苏绾绾上着药,一时有些失神。  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类膏药有没有效用。   但她已经无法再像芳霞苑藏书楼那般,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神女安慰哄骗他了。   苏绾绾垂眸,将膏药递给他:“臣女上好了。”   郁行安颔首,接过膏药,又坐了片刻,起身离去。   这夜苏绾绾难以成眠。接下来两日,她一直没有看见郁行安,询问才知,他在千定宫处理政事。   开国后总是很忙,苏绾绾站在宫道上,看见来来往往的官员,决定先向郁行安辞行,回去整理她的书卷。  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皇宫,什么也不做。   但她担心别人传错了话,造成新的误会,于是自己坐步辇前往千定宫。   虽然,之前宦者说,为她准备步辇,是因为不能让郁行安久等,但这么多天过去,留给她的步辇和宦者都没有被收回去。   苏绾绾到了千定宫,下步辇,门口守着的宦者似乎得到过什么命令,也不通禀,直接引她进去。   她穿过长廊,宦者撩起书房的门帘,她正巧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子跪在地上,仰头和郁行安说话。   这娘子鬓发微斜,从衣着来看,应该不是宫女。   郁行安坐在榻上,垂眸看着那娘子,还搁下了手中的朱笔。  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,宦者道:“启禀圣人,苏家小娘子到了!”   郁行安抬眸望过来,那娘子也整理好自己的鬓发。   苏绾绾对郁行安行礼,低头道:“臣女欲先行出宫。”   “可。”他语气平静。   苏绾绾等了等,郁行安没有再说话,还开始低头批奏折。   苏绾绾沉默,那娘子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,一阵一阵飘过来,铺天盖地的。   她道:“臣女乃是回家整理书卷,并无旁事。”   ——你还会传我入宫吗?   郁行安果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,他蘸了一下墨水道:“倘若你愿意,也可在皇宫内整理书卷。翰林院还缺几个擅算学之人,我从前赠你那些书卷,你可译成九州语言,传道授业。”   那娘子在一旁听着,眼睛都睁大了。   苏绾绾沉寂。   虽然他的提议很让人心动,百里嫊听见应该也会欢喜。但是,她应该如何解释,自己已经将他赠的书卷都转赠他人了呢?   她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,因为她并不需要以谎言为生。郁行安从她的静默中读懂了什么,他慢慢搁下笔,抬头,凝望苏绾绾。   苏绾绾无端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失望。   她再次回忆起了分离的这些年。那日她准备从岭南道回阆都,侍女清理着她烧出来的纸卷余烬。她喝了酒,也不记得自己在信里写了怎样伤人的话,总之,她让人将信寄出去了。   她不知道信有没有寄到。结合司马忭和乌辰的话,郁行安那段时日应该是卧病在床,还被她父亲退婚了。   苏绾绾以为他会说一些冷冽如寒冰的话,他却只是收回视线,提笔道:“去吧。”   苏绾绾立了片刻,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,只好走了出去。   千定宫外,天光明亮。   苏绾绾仰头盯着这日光,盯得脖颈都发酸,那娘子终于出来了。   一个面生的官员在外头等那娘子,见她出来,迎上来问了几句,随后摇摇头,携着她走了。   苏绾绾上了步辇出宫,隐约听见那娘子道:“她是何人?怎可乘步辇?”   不知官员说了什么,那娘子噤声,步辇越走越远,将他们甩在身后。   苏绾绾回家,埋头整理书卷。这是她之前就打算编纂出的第二卷 书,她之前写的第一卷赠予友人,人人都赞她才华,但人人皆说读不懂,发售到市面上的,也多半是为人珍藏,却不是出于钻研算学的目的而去买。   苏绾绾决定编纂一本更浅显的。   她提笔写了数日,总是失神,低头一看进度,也觉得堪忧。   偏偏父亲苏居旦还总是遣人来问,怎么郁行安不再召见她了?她是不是开罪了郁行安?倘若如此,速速去赔罪,云云。   苏绾绾头疼,可是她心想,以千定宫的忙碌程度,郁行安一时想不起她来,也是寻常。   何况那日他虽然没有骂她,但分明是失望的。   苏绾绾干脆搁下笔,出门去吃玉锦糕。阆都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,似乎人人都在观望局势,月锦楼仍然开着门,但也门可罗雀。   苏绾绾进了月锦楼,吃了糕点,又去皇宫门口徘徊。   她徘徊了半日,兵卫没有上前驱赶,她忽然意识到,她似乎可以随时入宫——缘于郁行安不知何时下达的命令。   此时天已经黑了,暮色笼罩,马上就要宵禁了。   苏绾绾决定先回家,有什么事明日再说。她的马车停在巷角,她走过去,正打算上马车,忽然一架马车从宫中驶出,六马并驱,是圣人乘坐的马车。   倏然,宦者似乎看见了她,将马车拐了个弯,不久之后,马车竟然驶入深巷,停在苏绾绾面前。   苏绾绾怔然。   一个宦者揭开车帘,郁行安下了马车。   这条深巷黝黑寂静,只有侍女手中的几盏灯笼亮出光芒。街道的喧嚣遥不可闻。   他望着她,朝她走来。最后,他在她身前驻足,伸出右手,用指节碰了一下她的脸。,   他指节微凉,动作很轻,一触即收,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她是不是一个幻影。   苏绾绾抬起眼睫,注视着他的动作。,   他和她对视许久,慢慢伸出手,试探着将她拥入怀里。   苏绾绾没有抗拒,于是听见他在耳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,嗓音很低,气息如羽毛一样落下来。   “你总是如此。”郁行安垂着眼睫,说道,“我总是无望地等待,可你如从前一样,宁愿写来伤人的信,也不去瞧我一眼。” 第53章 可以   空气仿佛凝固,苏绾绾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跋涉过万里雪山的旅人,终于回到家中,靠在薰笼边。   多年未见的生疏慢慢消融,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,低声道:“我以为你很忙。”   郁行安似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,随后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在他胸膛。  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心跳声。   “确实很忙,忙着稳固局势。”郁行安道,“也一直在等你。”,   被她伤害,被她弃若敝履,但不知为何,仍然想要走近。   攻破城门次日,他坐在千椒宫的时候,有许多质问的话想说,最后仍然忍住,因为还记得自己当年被她写信痛骂时有多难过。   那日他还没思量清楚如何回话,她就起身要走,还小声吸鼻子。他知道的,他喜爱的这个小娘子,又漂亮,学问又好,性情又可爱,不知多少郎君绕着她打转,她从出生起大抵就没受过太多次委屈。   一点点的疏淡,就让她难过得不像话。   郁行安一只手仍抱着她,另一只手托住苏绾绾的下巴,轻轻抬起她的脸。   苏绾绾仰头凝望他,她脸上没有表情,那双琥珀色眼眸却波澜起伏。   她的面具。   郁行安这样想着,摩挲了一下她的脸。   苏绾绾:“一直在等我?”   “嗯。”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,视线投向深巷的高墙。   等着她来找他,哄一哄他,说一些漂亮动听的话,让冻僵的他缓慢苏醒。   但她总是不来,他提起笔,又放下,凝望着摇曳的烛火,最后只好自己出宫寻她。   尽管她之前说过那样的话,尽管,他对她似乎也不是那样重要,可以被她随意丢弃。   苏绾绾把头转回去,继续埋在他胸膛。同时她伸出手,揽住他的腰。   郁行安收回视线,注视她发顶。   两人谁也没说话,头顶的星辰带着亘古不变的寂寥,而星空下漫长相拥的两人,心底仿佛生出海啸。   “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?”许久后,郁行安问道。   苏绾绾攥紧他袖袍,应了一声愿意。   两人没有再开口,苏绾绾不知道他们抱了多久,也许是须臾,也许是一炷香。她总觉得这像一场幻梦,但每当此刻,他的心跳声就提醒她,这是真的。   最后,她将头埋在他怀里,小小打了一个哈欠。   他察觉到了,将她送回家。   苏绾绾这才发现,天色竟然这么晚了,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。   “明日见。”郁行安站在苏家大门外,对她说。   苏绾绾停了一下,心想,是在催促她明日去找他吗?   她望着他点点头,轻声道:“好啊,明日见。”   郁行安目送她离开,苏绾绾走了几步,回头,发现他仍然站在那里,身姿挺拔,一如当年。   她笑了一下,说:“做个好梦。”   隔这么远,他应该是听不见,但他也朝着她笑,说了一句什么。   苏绾绾猜,应该是和她差不多的话。   ……   翌日,苏绾绾起得有些迟了。她抓了抓被褥,问道:“为何不唤醒我?”   侍女喜气洋洋,将帐幔挂在金勾上,说道:“今日一大早,圣人就召二郎入宫说话,封他做了一个什么——光禄大夫。不久后,圣人又下了旨意,封小娘子为皇后,择吉日成婚。传旨的是尤大监,尤大监一听夫人要唤小娘子起身,忙道不可叨扰小娘子,直接宣读了圣旨。主人接完旨,去家庙祭拜了,吩咐婢子们日后不必唤小娘子起床。”   苏绾绾放下抓被褥的手,觉得很奇怪。,   封后的圣旨,还可以不必本人接吗?   不过,她之前在宫中坐步辇,也是一件奇怪的事。   苏绾绾抛下这些念头,起身洗漱,叮嘱道:“还是要如往日一般唤我起身。”  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,不可蹉跎光阴。   侍女们应是。苏绾绾用完早膳,被父亲苏居旦催着入宫拜谢皇恩。   这并不是必要的流程,但苏居旦总是如此催促她,一如从前催她进入大裕的宫廷。   苏绾绾和苏敬禾一起坐马车出了门,路上遇见了郁行安。   仍是那个宦者,他眼睛很尖,苏绾绾正好撩开车帘看街景,六马拉着的车辆猝然停在她跟前,一大群卫兵也跟着骑马过来。   这宦者驭术真好。   苏绾绾这样想着,看见宦者揭开车帘,郁行安视线落在她身上:“可要出城去玩?”   苏敬禾从苏绾绾身后探出脑袋,看他一眼,再看苏绾绾。   苏绾绾:“好啊……”   原来他说的“明日见”是这个意思。   苏绾绾上了他的马车,苏敬禾道:“扶枝,你既要和他出城,我便不陪同你了。”   苏绾绾点头。   苏敬禾摸了摸她的脑袋:“以后别再难过了。”   苏敬禾知道星河试图自尽之事,所以也知道了前因后果。   苏绾绾:“好。”   苏敬禾笑道:“不小心又将你的头发弄乱了,让侍女帮你整整。”  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,这是他出门前特意备下的。因为郁行安虽然下了旨,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情况。他担心郁行安冷待她,让她饿着肚子,便悄悄带了糕点。   如今看来,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复杂,又太简单了。   郁行安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些复杂用意,但郁行安对苏绾绾的爱意,似乎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。   苏绾绾接过,和他道别,宦者挥动马鞭,郁行安的马车出了城。   苏绾绾伏在窗边往外看,发现苏敬禾仍在看她,她便挥了挥手,示意他回家去。   等人影都瞧不见了,她坐好,发现郁行安在看苏敬禾赠她的糕点。   两人都猜到了苏敬禾的心思,谁也没戳破。   “他待你甚好。”郁行安道。   “嗯。”苏绾绾小心地将糕点收好。   “过来。”郁行安说,“我帮你整理鬓发。”   苏绾绾鼓起勇气,坐到他身边。   阿娘说,人这一生,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,总是能做到的。,   她曾经问,如果做不到怎么办。阿娘说,做不到也不留遗憾。   “在想什么?”郁行安问她。   苏绾绾下意识抬头,郁行安连忙松开手,怕扯痛她头发。   苏绾绾:“我在想,你怎么如此擅长整理小娘子的头发。”   “也没有很擅长。”   “是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郁行安拿过她发钗。   并不是擅长,只是因为总想着她,想着想着,就仿佛练习了无数遍。   苏绾绾道:“有时候,我想起阿娘教过我许多,但我只学会了一些,另一些似乎未曾学会。”   “这是很寻常的事,不必苛责自己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听着他如同从前的语气,想起延清年间,她用发簪划过崔宏舟的脖颈,而后跑到竹林,遇到了一路寻来的他。   她有些怔然,郁行安此时正好插上发钗,手指无意碰到她耳尖。   苏绾绾的耳尖动了一下。   郁行安垂眸,视线定住,他抬起手,轻轻再碰一下,苏绾绾的耳尖再次动了动。   苏绾绾蓦然回神:“你在……做什么?”   为什么要玩她耳朵?   “你耳朵方才在动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:“……”   她仰脸盯着郁行安,两人靠得极近,视线交汇,郁行安迎上她的目光,像是失了神。   苏绾绾抬手,轻触郁行安的耳尖。   “你的也会动嘛。”她说,“还会红——”  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,因为郁行安倏然将她拥入怀中。   “苏三娘。”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,嗓音微哑。   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笼住她,压抑许久的情绪骤然爆发。   苏绾绾愣了愣,伸出手,轻拍他的后背。   她以为他会哭,或者说什么别的话,但她颈窝干燥,他一直没有抬头。   安安静静的,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狗,跋山涉水回到家,疲惫地趴在她身旁。   “对不起啊,郁行安。”苏绾绾将致歉的话再说了一遍。   虽然她那些年也很难过,但看见他排除万难朝她走来,不知为何,她为他感到的难过变得更多一点。  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,总是不小心共情到对方的情绪。   倘若他没有变心,这回,她也要勇敢一点走向他。勇敢地奔赴,勇敢地拨开所有误解。   郁行安坐直身子,他比她更高一些,苏绾绾看见他的胸膛,她视线上滑,看见他喉结,还有漂亮的下颚。   “我不生你的气了,”郁行安垂着眼睫,低声说,“你也是遭受蒙蔽,今后不必再道歉。”   带兵东进那两年,他无数次设想两人重逢的场景。最终她挪开视线,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。   他不是不生气的,原来自己对她来说如此无足轻重,她就这样将他抛下,随意给他定罪,甚至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。   后来,他看见她戴着那张仿佛与生俱来的面具,读到了她面具下的难过。   他的气忽然全消了,开始后悔回应她时太迟了。迟了片刻,似乎都足以让她这枝娇养长大的花凋零无数次。   “你莫要责怪自己。”郁行安说。他眨了一下眼睛,试图忘掉自己根本忘不掉的回忆。   他抬起手,碰了一下苏绾绾的唇角,低声问:“可以吗?”   苏绾绾抬头,看着他漆黑的眼睛。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。   她闭上眼睛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  他似乎在低头靠近,先是阴影,然后是一阵柔和的风。   伴随着微风,一个吻慢慢落下来。   很慢,慢得苏绾绾听见自己心跳怦然。   他终于贴上她的唇。   一个轻柔的吻,在她唇上辗转流连,如同一片不愿离去的春日雪花。 第54章 别苑   马车辘轳而行,日光从车窗缝隙洒进来,在两人身上跳跃。   苏绾绾闭着双眸,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。半晌,她听见郁行安轻声道:“那些年,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来说无足轻重。”   苏绾绾睁开眼睛,看见他稍微往后撤离,正低眸注视她。两人距离很近,他的眼眸漆黑如海。   苏绾绾贴上他额头。,   “不是的。”她说。   正是因为你太重要,才没有勇气听你的解释。   郁行安安静半晌,俯下脖颈,两人再次接了一个绵长的吻。,   像是火焰在静谧燃烧,又像缺了一角的人终于填补最后一块空缺。像航海梯山终于追上旧日的月光,发现那月色温柔,仍只照耀彼此一人。   过了半日,又似是须臾,马车停下来,宦者在车外道:“圣人,地方到了。”   郁行安帮苏绾绾扶了一下微斜的发钗,注视她良久,朝她伸出手。   苏绾绾心尖微颤,将手搭上他掌心。   他手指修长,掌心宽大,带有薄茧。苏绾绾被他握住手,扶着下马车。   正打算上前搀扶苏绾绾的宦者一愣,旋即低眸垂目,退至一旁。   苏绾绾举目四望,见是一处连绵山脉,冬山如睡,群山起伏。他们已至山顶,一路穿过山色而去,至一精致别苑。   长廊幽深,郁行安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,两人的影子贴在一起。   他不知何时布置好这处院子,仆从端上膳食,乐工奏起管弦,又有舞者跳胡旋舞。   苏绾绾无心观赏这份热闹,只觉得乐也朦胧,舞也朦胧,世间万物皆混沌缥缈,唯有他们相牵的手无比清晰,攫取她所有的注意力。   她掌心发烫,随意饮了一盏佳酿,等到仆从端上一个个匣子,才彻底回神。   她迟疑地望了一眼郁行安:“给我的?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的视线落在她手中酒盏上,“会饮酒了?”   “学会了一些。”苏绾绾这样说着,打开一个匣子。   匣中一个傀儡,她拿起,郁行安教她拨动机关,那个傀儡便开始弹奏琵琶,弹完一曲,傀儡俯身,从袖中取出一字条。   字条很小,苏绾绾凑近了看清,上书:小娘子生辰大吉,伏愿小娘子千秋万岁,春和永驻。   苏绾绾问:“给我的生辰礼吗?”   郁行安点头:“你走的那一年,我本给你备好了生辰礼,打算带你来这处别苑。”   他道:“这是郁家别苑,夏日景致更好些。”   苏绾绾沉默,打开剩下的匣子。匣中有书卷,有白玉,有簪钗首饰,还有各种她没见过的玩具。   郁行安一一指给她看,第一年的礼物,第二年的礼物,第三年,没有给她准备生辰礼。   第四年和第五年,又有了生辰礼,但这更像是他给自己看的,因为礼物仍然精心,却没有再仔细地装裹,仿佛只是一个无望的寄托。   苏绾绾感觉自己喉咙发涩,说不出话来。她张了一下嘴,将手搭上郁行安的脖颈,要他低下头。   郁行安低下头迁就她,她先是吻上他的唇,接着又开始轻咬,又不舍得用力,辗转缠绵,吻得那样热切绵长,最后终于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唇。   铁锈味充盈在两人的唇间。苏绾绾想往后退,郁行安的身影压下来,抱住她,脑袋埋在她颈窝,声音闷闷的:“苏三娘。”   苏绾绾以为他在质问,心虚地移开目光,半晌后,她道:“抱歉,我不小心的。”   她总是不小心伤害他,不小心咬破他嘴唇,不小心误解他再逃之千里。   郁行安抬起头,摩挲了一下她的脸,把脑袋埋回她颈窝:“没有怪你。”   苏绾绾让宦者拿来膏药,她让他坐好,净了手,仰起头给他上药。   指尖点上他薄唇,他低头注视她,漆黑瞳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。   苏绾绾被他看得一阵心悸,匆忙上完药,往旁边坐了一点。   两人看完胡旋舞,又逛了这个别苑。别苑似乎多年无人打理,最近才收拾出来。苏绾绾走进一个院落,发现院中十几间屋室,被褥已被收起来了,但仍看得出来,皆是娘子闺阁的模样。   郁行安对上她疑惑的目光,解释道:“我当时想着,出了国孝,我们便可成婚了。你有那么多交好的小娘子,倘若你带她们一起来玩,午间便可安排她们在此院落休憩。”   苏绾绾垂下眼睫,应了一声,牵着郁行安的手,逛完这处别苑。   初冬未下雪时,能瞧的景致不多。她挠了一下他掌心的茧,说天色已晚。   郁行安便带她上了马车,一行人下了山,回到阆都。   接下来礼部准备封后大典。苏绾绾在闺中整理书卷,看见司马忭的那个镣铐,她扶了一下额头,让人将这镣铐丢了。   侍女道:“大裕末主被羁押在昔日的襄王府,他送出了一只黑狗,守卫们将此事启禀圣人,圣人让人将这黑狗放生了。”   “黑狗?”苏绾绾回忆半日,才想起司马忭府上似乎确实有一只黑狗,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少,以至于将这只狗忘了。   “正是,一只黑色的老狗,很老了呢,牙都掉了许多。”侍女道。   苏绾绾按着自己的书卷,因为侍女提起了郁行安,忽然想看看他。她见天色尚早,便坐马车去往皇宫。   经过昔日的越国公府门口时,她看见那树梨花。她回忆起郁行安当年站在这棵树下的模样。他似乎仍如当年,不曾远去,也从未离开。   苏绾绾不知不觉入了皇宫。皇宫气息煊赫,守卫如林。她去了千定宫,后又去了千椒宫,没有瞧见人,她坐在步辇上,瞧见天光一点点沉下,远方绽出万道晚霞。   她想,原来寻找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啊,总觉得他会在下一个转角便出现,明明四处皆没有,心中仍然不愿放下希望。   宫人们都不知道郁行安的行踪,她们不敢窥探圣颜。最后苏绾绾得了一个医者的指引,回到千椒宫,找到了郁行安。   他正坐在窗边榻上,手搁至脉枕,奉御低头诊脉。还有一个娘子站在他身前不远处,神色关切,嘘寒问暖。   苏绾绾看了一眼那个娘子,认出正是上回千定宫遇见那个。她看了片刻,收回目光。   宫女上前,通禀苏绾绾的到来。郁行安抬头望见她,示意她过来。   苏绾绾走至他身边,他拉着苏绾绾坐下。   奉御抬首,睇了两人相牵的手一眼,低头后退几步,说道:“圣人无碍,静养即可。”   郁行安让奉御和那娘子退下,娘子送了个秋波,方才袅袅婷婷告退。   苏绾绾指节动了动。   郁行安握紧她的手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无事。”苏绾绾缓慢呼出一口气,问道,“你怎么了?遇上何事?”   郁行安解释一番,原来方才他和众臣去苑中,遭遇刺客,刺客大喊他是乱臣贼子,被就地正法,尚药局连忙遣奉御过来诊断。   苏绾绾听他说完,仔细打量,见他确实没受伤,方才慢慢舒口气。   郁行安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,问道:“你呢?方才是怎么了?”   苏绾绾垂眸,半晌道:“我已决定不随意怪罪你了。”   “哦?”郁行安低低地笑,“你方才在吃醋?”   苏绾绾目光投向窗外,应了一声。   郁行安道:“她说她有刺客的线索,我才宣她入内,听她细说。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郁行安嗅到淡淡的绿萼梅香,他忍不住微笑,瞧着她的侧脸,却发现她双眸略有湿意。   郁行安怔住,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,不知不觉收敛起笑意。   她并没有哭,那湿意转瞬即逝,下一瞬,她感觉自己被郁行安抱入怀中。   他的胸膛宽大温暖,苏绾绾动了一下,发现他抱得很紧,便不再挣扎,而是沉溺在这个怀抱。   “在难过什么?”郁行安问。   “想起了当年之事。”苏绾绾道,“其实还有许多小事,我未曾查清。我想着,你一片真心,我何必穷追不舍,只是方才……又回忆起来。”   郁行安静了一会儿,问道:“乌辰没与你说清楚?”   窗外霞光映在他手指上,那手指安慰地揽着她。   苏绾绾:“……他说过你去山北道雪山寻过我,还被大裕官兵刺伤,卧病在床。”,   郁行安的手指微微蜷缩一下,他揽住苏绾绾,轻声道:“苏三娘。”   “嗯,我在。”   “他不听话,我会罚他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与你说清楚,你莫要难过,也莫要伤心。可好?”   苏绾绾停顿片刻,抬头,对上他深邃目光。   “好。”她应道。 第55章 往事   苏绾绾从郁行安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另一个面貌。   星河带回了被换过的扇子,之后也没有再将苏绾绾写的信转交给郁行安。   反而是星河去郁府的那几次,乌辰曾拿出郁行安的信,托星河转交给她,但星河没有做到。   蓝波若所言都是假的,拿出的那两首诗确实是郁行安所作,但那是当年重五节,司马璟吩咐翰林学士们为贤妃作诗,他也作了两首应酬诗,不等评出魁首,就去寻苏绾绾。   她在郁府久等郁行安,派棠影入宫传话。乌册与宦者没说她在久等的事,只道苏绾绾送来了糕点,又命侍女进宫瞧一眼他好不好。   他当时很高兴,寻思着次日要来寻苏绾绾,但司马忭以政事牵扯住他心神,他一时无法脱身。   百忙之中,他总是惦念她,有时候处理政事,都在脑中构思亲迎时要吟的诗。   后来他打算扶持西南道的一个郡王登临帝位,与官员谈及此事,遇见蓝波若。蓝波若说,前几日遇见苏绾绾,捡到她的私物,知道郁承旨和苏家小娘子已纳彩问名,故而请他转交。   他的身边只有小厮,心想,不知是何私物,怎能让其他人看到?于是请官员避开,他低头亲自接过蓝波若的帕子。   唯有房契一事是真的,阆都住宅价格极其高昂,蓝家郎君拿不出足够的银子,一时求到他跟前。大伯父也写信催他为蓝家解决此事,他出钱买了宅子,本想与她说,又担心她吃味,觉得这并非重要之事,干脆缄口不言。   “是蓝家人发现家尊和家慈遭了土石流,将他们救出来,才让他们未曾毙命当场。”郁行安道,“他们于郁家有恩,我买下那处宅邸后,便转赠给了蓝家郎君,但你并未看到转赠的房契。”   苏绾绾应了一声,蜷缩在他怀里:“我日后再也不随便怪罪你了。”   “怪罪我也无事。”郁行安低眉看她,“只一件,下回别跑得那么快,停下来听我细说,可好?”   “好。”   郁行安捧着她的脸,凝望半晌,闭上眼睛,在她额头轻轻覆上一吻。   天边夕阳恰好收拢最后一缕余晖,暮色四合,风声寂静。,   一个失而复得的珍重之吻。   礼部紧锣密鼓地筹备帝后大婚,苏绾绾倒没有太忙。好几回她入宫,看见礼部尚书向郁行安禀报。苏绾绾这才知道,郁行安竟然每个细节都要过问,什么都要用最好的。   苏绾绾用指尖碰了一下郁行安眼底淡淡的乌青:“你这么忙,这些小事便不必操劳了,下头的人自然会办得妥妥贴贴。”   她知道山北道仍在和狄人发生摩擦,郁行安攻阆都那两年,狄人也趁机进攻,好在河西道和山南道盛产米谷,这也是山北道节度使当年转投郁行安的原因之一——司马忭已无暇发放粮饷了。   郁行安由着她碰,苏绾绾抚了一下,又去摸郁行安的薄唇。  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,低头,轻啄了一下。   “我总是有许多事要忙。”郁行安看着她,“但只有此事,是我真心想忙的。”   苏绾绾被啄得脸颊微烫,她想抽回手,郁行安轻轻握了一下,她便没再动了。   她道:“那你好好休息呀。”   郁行安:“好。” 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,苏绾绾出了宫。   次日是冬至,苏绾绾被交好的小娘子们邀着去往迦楼罗寺。在天竺语中,迦楼罗也是金翅鸟的意思,这家寺庙香火不如金鸟寺,好在景致甚好,斋饭也不错。,   一行人赏景联句,林家小娘子——林二娘已成婚了,抱了孩子来。一群人都凑近了瞧,有人道:“生得真漂亮,跟扶枝小时候一样。”   一群人皆是笑,这是林二娘年少时的心愿。当年她看见苏绾绾,说我是不能生成这样了,若是女儿像苏绾绾一样漂亮伶俐就好了。当时苏绾绾大惊失色:“你要当我娘?”气得林二娘抬手捶她。   苏绾绾此时听众人说笑,也忍不住凑上去看,瞧了一会儿,也没瞧出什么,便收回了目光。   话题倒因此转到苏绾绾身上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在座的本来皆是名门贵女,此时家中父兄有落魄的,也有平步青云的。不过众人一起玩到大,此时也不谈政事,林二娘望着苏绾绾道:“没想到你是我们之中成婚最迟的。”   “我可不是。”苏绾绾望向胡六娘,“她还比我大一岁,未曾成婚。”   胡六娘正在吃酒,被苏绾绾一看,立刻道:“我可是要在家中侍奉双亲的,才不要成那劳什子的婚!”   “是是是。”众人笑道,“知道你是孝女了,孝女莫急,继续吃酒吧。”   在阆都,娘子终身在家中侍奉双亲并不稀奇。凭着这份孝心,双亲亡故后,兄弟还要接着赡养她,否则会遭人指摘。   胡六娘饮了两口酒,说道:“倘若有人能寻我五年,我也不是不能成婚。”   众人都“哟”起来,有人看胡六娘,有人瞧苏绾绾。苏绾绾被看得脸颊微红,低头挟一块羊肉来吃。   胡六娘道:“我前几日途经莲法庵,遇见了蓝波若,她如今已是个比丘尼。”   众人问:“是梁知周笔下那个蓝波若吗?”   胡六娘点头:“我才知道,原来她那一支逐渐落魄,为博名声,故意见到梁知周。那梁知周也是个不知事的,吃了酒,提笔就给她写诗,还将扶枝也写进去了。”   林二娘道:“我说呢,那梁知周只是见过扶枝一面,人都到河西道了,还突然给扶枝来一首。”   “可不止一首。”胡六娘道,“许是过目难忘。”   众人闲聊半日,苏绾绾却没想到蓝波若竟然落发为尼。   是他做的吗?   从迦楼罗寺离开以后,苏绾绾和众人道别。经过莲法庵时,苏绾绾撩起车帘,竟正好见到在门外扫地的蓝波若。   蓝波若认出她,像是怔住,扫帚都没有拿稳。苏绾绾的马车驶出很远,蓝波若仍然呆呆望着苏家马车。   回去之后,苏绾绾让侍女打听蓝波若的事,很快有了眉目。   原来,蓝波若一直想攀附贵婿。她先是看中了郁行安这个天之骄子,千辛万苦讨好了郁轩临,最后却遭到郁行安本人的拒绝。   她来到阆都寻求机会,也为再努力一次。但郁行安仍然拒绝了她,她见到苏绾绾,决定放弃,司马忭却说,只要帮他一次,就给她想要的。   她出手了,她知道苏绾绾这样的人最害怕什么。事情进展如此顺利,司马忭却没有兑现诺言,因为阴谋和背叛是他的本性,他甚至不认为人一定要实现诺言。   她被郁行安抓住了,开头两年,郁行安还想着用她作为人证,解开苏绾绾的误解。后来,郁行安接连遭受严重的打击,卧病在床,将蓝波若抛之脑后。   她本应在此时趁机离开的,但她没有走,也许是因为病榻之上的郁行安,仍然让人无比心动。   玉洁松贞,君子翩翩,如高山雪,如月下仙。   她想给郁行安侍奉汤药,乌辰一直冷着脸不让她靠近,后来不知为何,乌辰改变主意,说道:“你也很美,去吧,让我家郎君忘了那个可恶的小娘子。”   她入内,看见书案上堆着许多纸笺,多是苏绾绾流传在市面上的文章,最上面那一张是岭南道发过来的信,字很漂亮,写出来的却是绝情的话。   她再走近,撩开帐幔,看见内间两只大雁。她知道,大雁难得,这是郁行安向苏家纳彩和问名用的,此时被苏家退回来。   他坐在榻上,脸上已经没了血色,姿态却仍然优雅端庄。他抚摸着那两只大雁,大雁啄他的手,他皱了一下眉,却没有收回来。   大雁一下一下啄他的手,他眉目不动地抚摸。蓝波若走到他近前,他似乎才反应过来,抬起脸,一滴泪就那样滚下来。   蓝波若这才知道他在哭,怎么会有人这样安静地哭泣,心碎的时候也这样动人。   在这个刹那,蓝波若几乎忘了他的家世、天资、财富和举世瞩目的成就。   她当时想着,哪怕他是一个田舍郎,长成这副模样,她也嫁了。   郁行安却对她道:“出去。”   蓝波若蹲下身,说愿意服侍他。   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没什么情绪。他没有再流泪,只是吩咐人进来,将她带走。   后来她听说乌辰因为此事挨了罚。   再后来,她听说苏绾绾在阆都受了皇帝的欺负,被夺走了写出来的书,当苏绾绾和司马忭一起行走的时候,曾有人听见锁链的声音。   她想,这算什么欺负,何况只是谣传而已。书算什么,锁链算什么,倘若皇帝愿意迎娶她为皇后,照拂她的父兄,她愿意接受这些。   郁行安却因为谣传发了兵。   他登临大宝,父兄又来寻她,说波若啊,我们想将你献给圣人,圣人不愿见我们。圣人有一个还算看重的副将,你去给他为妾,可好?   为妾吗?   蓝波若不是没有想过的,但她唯一想过的,是做郁行安的妾。因为她见过苏绾绾,知道她明亮、温柔,又才华横溢。郁行安眼里只有苏绾绾,她偶尔会想,哪怕做一个妾,这两人也不会苛责她。   最终蓝波若还是应了好,去见那个副将,才知道他比她大了二十岁,虽然目如鹰隼,很有几分犀利,却粗鲁爱打人。她忍了许久,终于忍不住逃出来,父兄却用各种难听话斥责她。   恍惚间她想起了苏绾绾的文章。   被关在郁家的那段日子,她听人说,郁行安总是在读一个人的文章。她猜到那是苏绾绾的文章,于是也找来读。   她通琴棋书画,却不怎么爱读书。出于了解郁行安的心思,她忍耐着读完了苏绾绾流传出来的所有文章,其中一句“殴妻者当义绝”,她不知为何记得很牢,也许是因为父兄说过,夫殴打妻,乃天经地义。   她想,她听从父兄的话,似乎也没有过得有多好,连郁行安都不愿多看她一眼。   郁行安却总是在读苏绾绾的作品。   她鼓起勇气,提出不愿做妾,遭到了拒绝。经历一番周折,她终于恢复了自由身份,不堪在家中忍受父兄折辱,落发为尼。   苏绾绾听完蓝波若的故事,沉默良久,问道:“她将这些事告诉我,是想要何物?”   “她说,她确实骗了人,也得了报应。她如今什么也不要。”转述这个故事的侍女道,“她唯有一个心愿,说小娘子能做到便做,不能做到便罢了,反正总有人会做到。”   “是何心愿?”   侍女迟疑良久,说道:“她要您好好待圣人,莫再让他哭泣。”   大婚那日,阆都前所未有的热闹。   局势终于安定下来,山北道的战事也告捷,大夏声威大震,异域诸国派来使者,恭贺开国新君的大婚,连西丹国也遣了使者过来。   四处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。苏绾绾坐上凤辇,礼乐飘渺,彩旌猎猎。   她随郁行安祭拜天地,又受了册封典礼。这回,有许多人在祝福她,没有战乱,也没有慌张的驱赶,她安安稳稳地走完所有仪式,被宫人送入皇后所居的宫室。   转角时她回眸,发现郁行安仍在凝望她。   她攥了一下自己的裙袍,又将它们抚平。   她入了宫室,宫女们喜气洋洋,迎她坐在床上。她坐了许久,盯着龙凤蜡烛出神,心想这蜡烛这么长,郁行安见了,会不会回忆起不好的事情。   终于,宫门被推开。,   宫女们俯身道:“圣人至。” 第56章 红烛   郁行安身着衮冕服走近,身后跟着尚仪和尚宫等人。   月光倾泻,红烛静谧燃烧。他眉目英挺,视线落在她身上。   苏绾绾不知为何有些紧张,她攥了一下自己的袆衣,感觉郁行安的目光滑到她手指上,她又松开手,起身行礼:“圣人。”   郁行安扶她起身,尚仪引着两人吃合卺宴,喝合卺酒,又念诵了一大堆祝辞,引两人分别换了常服。   苏绾绾的心始终跳得很快,饮合卺酒时,差点将酒洒出来。   郁行安扶了一下她手指,轻声道:“当心。”   苏绾绾手指微蜷,一口饮下酒。   之后郁行安挥退宫人,殿门紧闭。苏绾绾扯了一下郁行安的衣袖,道:“郁行安。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站在她跟前,低头望她,“未吃饱吗?”   苏绾绾点头道:“我今日只在典仪前用了些糕点。”   其实她方才没想到用膳,只是不知为何这样回答。   郁行安温和道:“那便再来吃些东西吧。”   苏绾绾应好,和郁行安一起走至东殿的食案前。   她先坐下,郁行安坐在她身侧,她坐了一会儿,感觉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将她笼罩,几至眩晕。   奇怪。她暗暗地想,分明之前两人也坐过这么近,如今这么紧张,是因为……待会儿要发生的事吗?   她有些食不知味,吃了几样菜,又饮了两盏酒。她打算倒第三盏时,郁行安按住她的手:“莫再喝了。”   苏绾绾抬眸,见他注视着她,说道:“喝多了会醉,宿醉醒来头疼。”   苏绾绾想想也有道理,将酒盏放下,继续用膳。   郁行安似乎吃饱了,始终没怎么动箸子。他一直陪在苏绾绾身边,苏绾绾吃饱喝足,慢慢放松下来,连那颗砰砰直跳的心都变得平静,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相处。   她放下箸子和杯盏,郁行安唤人进来给她净手,又拿出一条帕子给她擦拭唇角。   两人挨得很近,她盯着郁行安的眼睛,一时有些失神,等她反应过来,宫女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挥退,她被他抱在怀里,双腿悬空,手指正拽着他的衣襟。   苏绾绾“啊”了一声,郁行安停下脚步,低头看她。  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:“没事。”   郁行安将她放在床上,帐幔深深,烛火煌煌,他双眸如漂亮的琉璃,正温柔注视她。那双修长手指慢慢解开她丝绦,苏绾绾耳尖赤红,将脸埋在绣枕里。  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可描述。只知夜色朦胧,天地缥缈,如仙鹤交颈,红被翻浪。   细雪落了她一身,又像夏天的雨,瓢泼而急遽。   苏绾绾始终没有挪开挡住脸的绣枕,郁行安也并不强求她,只是有时吻上她抓住绣枕的手指,仿佛连这处也要照料到似的。   月色很美,锦帐低垂。苏绾绾到后来连绣枕都抓不住了,有一片雪花缓慢落在她侧脸上。   是雪花吗,还是他的吻?   最后她忘了自己怎么睡着的,只记得好累。翌日,她被郁行安吻醒。   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,懵了片刻,听见他道:“今日还要去祭拜天地。”   苏绾绾去了,虽然郁行安一路上都照顾她,她仍然身心俱疲。   郁行安将她送回皇后所居的长昭宫,似乎正打算去千定宫处理政务,见她这么累,犹豫片刻,停下来道:“不然你再去休憩吧?”   苏绾绾:“可以吗?”   “可以的。”郁行安道,“那些内外命妇,你若惫怠见,改日再传也可。”   苏绾绾应了好,再去睡了个觉,第二天见了内外命妇,还求郁行安让百里嫊重新入朝为官。   郁行安允了,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。   苏绾绾寻思片刻:“有虽有,但我总要问过她们的意见。”   郁行安吻了一下她额头,让她召见百里嫊。她惦记着百里嫊的腿脚,干脆自己过去。,   百里嫊却拒绝了她的提议。   “我是高宗的女官。”百里嫊摸摸她脑袋,微笑道,“高宗重用了我,将我从一介小娘子提拔成女相,我这一辈子,只做大裕的臣。”   苏绾绾唇角翕动,却不知如何回应。   百里嫊的表情却很平和。她道:“万事万物皆有枯荣,有些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扭转,既然天下已定,便莫要多想了。”   苏绾绾:“是。”   百里嫊问:“你之前说,圣人愿让女子入翰林院,可是真的?”   苏绾绾点头,迟疑片刻,又道:“大臣们极力反对,圣人欲分设两个翰林院,将娘子与郎君隔开。”   百里嫊颔首,目光变得渺远,半晌道:“寿和年间,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的名门望族之女,无不梦想着来到阆都,成为宫廷女官,执掌朝纲,左右朝政……”   她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,笑了一下:“扶枝,你极聪慧,却并不善于处理人心诡谲。好在圣人待你极诚……”   她顿了顿,不知为何,却没有再说下去了。只是携了她的手,温煦道:“若有困惑,再来寻我,我仍是你的老师。”,   苏绾绾应了是,又和百里嫊聊了半日,关切一番,方才告辞,慢慢退出去。   回宫的路上下了骤雨,宫女连忙拿出伞具,她仍然被淋湿了,头发和披风上都溅了雨珠。   宫女们面无血色,仓皇求饶,她道罢了,进入长昭宫。迈入正殿,发现郁行安背对着她,站在窗前。   原来他在这里等她。   苏绾绾挥退宫女,轻手轻脚上前,想吓他一跳。   郁行安似乎察觉到什么,想转过身,不知为何,最终却没有动。   苏绾绾一下子从背后揽住他的腰:“郁行安!”   郁行安笑了一声:“嗯。”   “你是不是发现我过来了呀?”   郁行安转过身,低头看她,颔首。   苏绾绾放开手:“我本想吓你一跳。你如何发现的?”   郁行安牵住她即将离开的手,摩挲了一下她手指:“闻到了你身上的香气。”   “有吗?”苏绾绾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。   “有,很特别,很好闻。”郁行安问她,“要不要去换身衣裳?头发也淋湿了。”   “无事。”苏绾绾不愿离开这片刻的温存,“沾到一点水珠而已,待会儿再说。你方才在看什么?”   “看雨。”   苏绾绾道:“难得你如此有闲情逸致,我与你一同观雨可好?”   郁行安应好,两个人便坐在窗边看雨。   骤雨“淅淅沥沥”拍打在窗上,溅出一朵朵雨花。郁行安似乎很担心她着凉,让宫女拿来巾帕,他抬手为她擦拭发丝。   擦着擦着,苏绾绾靠在他身上。   郁行安搂着她,他没有看雨,而是一边擦拭发丝,一边瞧她。   苏绾绾望着窗外,问道:“你观雨时在想何事?”   “你从前对我说‘爱人,爱世间,爱万物’,我观雨时便想,你说的这三种爱是何种心境。”   “也没有什么都爱啦。”苏绾绾蹭了一下他的衣襟,“那是阿娘教我的,其实我……心中常有迟疑。自然景观我皆是爱的,但我爱的人并不多,大姊、二兄、老师、朋友……”   她抬起头,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:“还有你。”   郁行安望着她眼睛,心中微微一跳,低下头,和她接了一个绵长的吻。   苏绾绾被吻得气息微乱,她悄悄睁开眼睛,发现郁行安闭着双眸,眼睫垂覆,吻得很认真。,   她轻轻咬了一下郁行安的唇。   郁行安撤开:“怎么了?”   “无事。”苏绾绾紧紧搂住他的腰,“最喜欢你。”   郁行安将她按至胸膛。   苏绾绾听见了有力的心跳。   他道:“我也是。”   最喜欢你。   无法割舍,也无法分离。 第57章 洪流   等雨停了,苏绾绾才去换衣裳,果然得了小小的风寒。   在她打第一声喷嚏的时候,郁行安就放下手中的文书,问道:“可是着凉了?先去歇息吧。”   她刚换完衣裳,说不要。坐在东殿书案前摆弄她的书。   郁行安没法子,站起身,走过来,探她的额头,给她披了一件披风,又唤宫女传奉御。   两人离得很近,苏绾绾盯着郁行安的侧颜,脸一阵热。   她想,这世上怎会有人生得如此漂亮,眉眼这么美,睫毛这么长,做事情的目光还这样专注。   郁行安给苏绾绾绑好披风系带,一抬眼,和她对上视线。   “何事?”郁行安问。   苏绾绾没有回答,她闭上眼睛,飞快地啄了一下他侧脸,然后转脸继续书写。   郁行安瞥了一眼她在写的书卷,视线上移,滑到她脸上。   他若有似无地叹口气,在她身边坐下,握住她的手。   “做什么……”苏绾绾道,“莫要打搅我做学问。”   “不打搅你,”郁行安道,“我就在一旁看看。”   苏绾绾便没有推走他。她右手执笔,感觉郁行安坐在她身边,有时候需要研墨或展开书卷,郁行安仿佛知道她心意似的,慢慢帮她做好。   苏绾绾瞄他一眼,用笔蘸一下墨水,侧头再瞄,发现他确实没做别的事。   她不知道,郁行安此时心里平静温和,像广袤无际的大漠,一点点生出绿意,其中一枝摇曳小花,是她的气息。   奉御很快便来了,仔细诊过,道:“皇后娘娘并无大碍,这几日多加修养即可。”   说着开了个方子,递给一旁的宫女。   夜间,苏绾绾喝了药,郁行安给她一盒蜜饯。   苏绾绾道:“我不吃。”   虽然药确实很苦。   郁行安低眸看了她一会儿,右手取出一个蜜饯,放至她唇边。   苏绾绾张口吃下去,嘴唇擦过他手指。   她的脸顷刻间烧红。   郁行安笑了一下,又给她喂了两枚蜜饯,抬起左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,起身去沐浴。  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摩挲,到了夜间,她辗转反侧,无法成眠。   郁行安在背后揽着她,嗓音微哑:“睡不着么?”   苏绾绾点点头,往他怀里蜷缩。   夜色静谧如水,她声音轻轻的:“郁行安,你给我说故事好么?”   郁行安应好,想了片刻,给她说了个神话故事。宁静美丽的大草原上,兔仙和雪最终成了好友,每年冬日,它都在等待雪的到来。   他的嗓音很好听,映着夜色,像渺远的琴音。苏绾绾逐渐有些困倦,又听他说了一个神话故事后,问道:“有没有你的故事呀?”   想知道他的事,想多了解他一些。   郁行安停顿须臾,讲他的故事,从记事时候开始讲,中间穿插着他读过的一些有趣的古今传奇,苏绾绾听得发笑,转过身来,用额头贴上他额头。   他的怀抱温暖宽和,苏绾绾听得昏昏欲睡,但仍然抓到了一个遗漏的地方:“那年十二月呢?你怎么跳过去啦?”   郁行安停了片刻,温和道:“那个月没什么好说的,我在藏书楼背书。”   “藏书楼……”苏绾绾唔了一声,“我记得你家藏书楼没有坐榻,但忘了这印象是打哪儿来的了……下回你去没有坐榻的藏书楼,记得将书带出来读……”   她昏昏沉沉地念叨着,声音越来越低。也许是药物起效,她陷在一种安逸舒适的混沌中,隐约听见他说:“我坐在地上读书。”  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,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,只记得他说白鹭书院的湖很美,仿佛镶嵌在西南道的一颗明珠。   半夜,苏绾绾不知为何忽然惊醒。此时已是初夏,清冷的月光铺了一地,窗外竹影婆娑,她坐起身,在床上发愣,低头注视郁行安。   他已经入眠,手搭在苏绾绾身上。因为苏绾绾坐起身,离他远了一些,他无意识地靠过来,将她抱紧,像一只靠近火光的白尾鹿。   苏绾绾的脊背生出凉意,随着她思绪奔涌,这凉意逐渐席卷她全身。   郁轩临说,郁行安年幼时得到过一个蹴鞠,他父亲下达了对郁行安同窗们的蹴鞠禁令。   为了解除这项禁令,郁行安自愿接受惩戒。   他说他坐在地上读书。   如今已经有了笙蹄——也就是坐墩,但世家大族的子弟仍然习惯坐在坐榻或坐席上,双膝跪下,正襟危坐。   郁行安会使用别的坐姿吗?似乎不会。她从未见过他使用其它不合古礼的坐姿。   他分明可以站着读的,哪怕是站一个月。是谁非要如此逼迫他?   苏绾绾盯着地上的月光,郁行安似乎醒了,他嗓音倦哑,轻声道:“扶枝?”   他唤她的声音总是低沉文雅,很温和,像指尖在摩挲一块温润的玉。   苏绾绾猝然回过神,她低下头,慢慢靠在郁行安身上。   “郁行安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藏书楼的书那么多,坐在地上怎么读?”   郁行安沉默,半晌后,拂开她的额发,温声道:“那么久以前的事,我都忘了。”   苏绾绾喉咙发涩,心想怎么会忘呢?他记性那么好。   她将脑袋埋在郁行安怀里,片刻后,郁行安坐起来,在夜色中将手探向她的脸。   “扶枝,你哭什么?”他问。   她哭了吗?   苏绾绾将手摸上自己的脸颊,摸到一片湿漉漉的水。   正无措间,郁行安捧起她的脸,擦去她的泪痕。泪水越擦越多,郁行安轻叹:“莫哭了,皆是从前的事,何况我早已忘了。”   “我才不信。”苏绾绾哽咽一声,努力平缓声线,说道,“你害怕永不熄灭的太阳和蜡烛,是因为这两样不熄灭,你就不能停下读书,是不是?”   郁行安抱住她,轻声道:“我早已不怕这两样东西。”   “那你怕何物?”   “怕你离开我。”   苏绾绾一懵,一个辗转的吻落下来,吻在她的泪痕上。   细细密密的吻,像一场雨一般将她笼罩。,   “虽不愿看见你哭。”郁行安在亲吻的间隙道,“但你也不必强忍着。”   苏绾绾将脸埋在他衣襟里,被他轻拍背部。   苏绾绾问:“为何被大雁啄了,还要来阆都寻我?”   “因我心悦于你。”   那个很会打马球的小娘子,擅于算学和琴艺的小娘子,爱吃醋,说话时双眸发亮,不通人心鬼蜮,却会在看见难民时感到难过。   又体贴,性情又好,隔得很远就能看出他的心事,让人赠他一盒玉锦糕。时而撒娇,时而害羞,时而忧郁。忧郁时像是戴上面具,撒娇时仿佛落入人间的鸟灵。,   明亮温柔,耀眼夺目,像一束光,照进他苍白的生命。   苏绾绾捉住他的手,闭上眼睛,吻上他的唇。   郁行安被她哭得没办法,吻了半日,低声道:“扶枝,如何才能让你高兴?”   苏绾绾不说话。   郁行安用手接住她的泪:“想要如何便告诉我。无论你想要何物,我皆允你。”   月色如霜,殿中没有灯火,只有静谧月光。   “我什么也不要。”苏绾绾半晌道,“只希望我喜欢之人皆陪在我身旁。”   “好。”郁行安认真道,“他们皆会长伴你身旁。”   翌日,苏绾绾感觉身体好了一些。宫女们说郁行安已经去上朝了,临去前给她掖了被褥。   她应了一声,用完膳,读了几卷书,宫女道长公主求见,她让人请进来。   长公主就是郁四娘,大婚前几日,她被郁行安从河西道接过来,册为公主,是观礼人之一。   两人多年未见,有些生疏,但毕竟之前的交情还在,聊了片刻,又渐渐熟稔起来。   “你不怪我?”许久后,苏绾绾问。   她听说乌辰受了罚,而乌辰受罚的原因,便是在心里怨怪她,没有直接执行郁行安的命令,解开她和郁行安的误解。   “阿兄……圣人不让我们怪你。”郁四娘携住她的手,“他说你容易自责,不许我们说你不好。扶枝,我不怪你。”   苏绾绾也携住她的手,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,郁四娘道:“你们皆要好好的,日后若有事,便来寻我,我这回不去赴那些劳什子周岁宴了,我帮你们将话说开。”   苏绾绾笑道:“好。”   郁行安回来的时候,郁四娘已经离开,苏绾绾正巧又打了一个喷嚏。  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,低头看她:“还未好吗?”   “哪有那么快呀。”苏绾绾道,“昨日头还晕乎乎的,今日清爽了许多。”   郁行安像是放了心。入夜,苏绾绾喝完药,缩进被褥里,见灯火煌煌,郁行安坐在旁边,低眸凝望她。   苏绾绾偏开脑袋,打了个喷嚏,又将脑袋转回来:“在瞧什么?”   “在瞧你怎么这样可怜。”   苏绾绾:“……我哪里可怜啦?”   郁行安摩挲她的头发,没说话。   他也说不上来她哪里可怜。   只觉得她哭泣时可怜,淋雨时可怜,不寐时可怜,打一个喷嚏也可怜。   她所在之处,像是笼了一层柔和的光,又明亮又温柔,受一点点委屈,她自己还不觉得,他就立刻生出许多怜爱之心,觉得她这样也可怜,那样也可怜。   两人又聊了许久,苏绾绾打了个哈欠,郁行安让人熄灯,睡在她身旁。   上回大婚,她说那样好累。   他问除了累,还有没有别的。  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,不肯说话,半晌后问他,郁行安,我们少做那种事好不好呀?   他当时摸着她头发,应好。同时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粗鲁了,细细回忆,又觉得她应是舒泰的。   既然如此,便暂且应下。岁月漫长,她总会习惯这样的相处,再慢慢靠近。   郁行安和她挨得很近,不久之后,他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动作,苏绾绾玩他的耳垂。  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,翻过身,将她揽入怀中。   “扶枝。”他喉结微滚,低声道。   苏绾绾没有推开他,他又唤了一声,修长手指往下滑,灵巧温柔,如同点燃一簇簇火苗。   夜色漫长,相爱之人彻夜难眠。   过了半个月,西丹国使者和狄国使者来访,郁行安设宴招待。   宴会上,西丹国使者赞颂苏绾绾的书卷——他们国中竟有人看懂了,并将其译作西丹语。根据苏绾绾的算式,十日前果然发生了日蚀,西丹国将其视为大夏的神迹。   狄国则想进献公主,与郁行安和亲。   郁行安拒绝了。   工部尚书在一旁看见帝后时而对视的目光,嘀咕道:“圣人未免太珍爱皇后娘娘。”,   户部尚书在旁瞟他一眼,静默无言。   这么明显的事,众人早瞧出来了。也就这人不通世事,才一直在工部待着。   宴席过半,郁行安寻了个借口离开,让众臣代为招待。   苏绾绾跟在他身后,两人坐步辇到了御苑,郁行安上前,将苏绾绾扶下来。   两人牵着手,苏绾绾问:“怎么就走了呀?”   “晴日正好。”郁行安道。   苏绾绾立即就懂了,攥住他的手,两人在御苑中散步,宫人们远远跟在后头。   尚未进入盛夏,天气还算凉爽,御苑中飞花似梦,草木葱茏。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儿,时不时从御苑上方飞过,偶尔发出娇啼。   苏绾绾瞧着,也有一种可以随之飞翔的感觉。   “那是什么鸟呀?”苏绾绾问。   郁行安看了一眼,说道:“那是金画眉。我曾在一卷书上读过,有人形容它们的啾鸣像在喊‘鸡飞狗跳’。”   苏绾绾听了片刻,笑出声。她道:“我喜欢同你一起听鸟鸣,无所事事,浪费光阴。”   从前她觉得不可蹉跎时光,如今又觉得,偶尔蹉跎一次,也没有关系。毕竟,郁行安应该很喜欢这样吧。   果然,郁行安道:“我也喜欢与你一同浪费光阴。”   日光静谧洒下来,照在两人身上。   命运的洪流奔涌向前,而他们终于在洪流中牵住彼此的手。   至死不渝。 第58章 番外一:司马昪   曾有一个娘子问他:“殿下,谈到宫廷,你会想到什么呢?”   当时,司马昪的神情有一瞬间怔愣。   宫廷啊,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。他对宫廷几乎所有的记忆,无不围绕背叛、谎言和欺骗。   那娘子见司马昪不说话,笑问道:“是红墙碧瓦吗?还是满园的牡丹、一望无际的琼楼?妾曾听闻,宫廷穷极世间美景,妾此生从未见过呢。”她的语气满是向往。   不知为何,司马昪没了谈性。他望着这张和苏绾绾有几分相似的脸,随意敷衍几句,出了偏院,走向自己的庭院,那娘子挽留几句,见他不搭理,识趣地住了口。   人么,就是如此。司马昪想,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,每一句温情背后都潜藏锋利的刀剑。他很小就知道如何避开背叛、谎言和欺骗,那就是假定每一个人都要不利于他。   从他悟透这个道理之后,他甚至总是把握先机,先人一步进行背叛、谎言和欺骗,于是他总是捷足先登,逐渐有了今日的地位尊荣。   四周静悄悄的,宦者见他从院中出来,连忙提着灯笼上前,毕恭毕敬在前方引路。   月亮高悬在天上,迈过月洞门时,司马昪听见风吹过枝叶的声响,他低下头,在朦胧的光影里,看见绿萼梅的影子在地砖上摇曳。   暗香扑鼻。   司马昪不期然地想到了郁行安的话,他说苏绾绾像绿萼梅,像滂沱的雨、急遽的风。   真可笑,他分明那么早便认识了苏绾绾,到头来,郁行安却比他更了解她。更可笑的是,对于郁行安的这些比拟,他思量许久,终于不得不承认,恰如其分,无可辩驳。   他不愿承认郁行安的才华,但他却愿意认可苏绾绾的美丽。这美丽不是指她引人瞩目的外表,而是一些他说不上来的,更动人温暖的东西。   九岁那年的中秋宫宴,他还是宫廷里像狗一样低贱的四皇子,他不堪忍受身份高贵的兄弟们的折辱,宴席尚未过半时,他就悄悄溜出去,一个人在林中闲逛。   那年苏绾绾只有五岁,小小一个人儿,大约也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。她身后立着两个侍女,侍女们催促道:“小娘子,快些回去吧,若是冲撞了哪个贵人,婢子们都要挨罚的。”   苏绾绾蹲在地上喂一只黑狗,笑眯眯道:“你们不必担心,我会谨慎的。”   司马昪特意绕开,想往别处去,不料一声犬吠忽然响起来,苏绾绾吓了一跳,循声望去,终于在黑黢黢的树林中瞥见司马昪。   “你是谁?为何不提灯笼?”苏绾绾问道。   司马昪一言不发,仍旧以之前的步速向前走去。   那两个侍女弯下腰,轻声对她说话。   下一瞬,他却听见苏绾绾再次开了口:“一个人离开宫宴,还不提灯笼,你……不开心?”   稚嫩的、纯真无邪的嗓音,像一个人临死前的嘶吼那样有力,却不那么痛苦,反而充满着一种跳跃的情绪——通常而言,人们把它称作欢喜。   司马昪停住脚步。   苏绾绾说:“你若是不开心,便过来吧,我送你一样东西。”   司马昪并不愿意过去,他知道这又是一场阴谋和算计。可是他的袍子湿漉漉的,这是方才在宴席上被三兄泼湿的,他离开宴席时,没有人朝它看过一眼。   何况他从未见过这样拙劣直白的算计。   他慢慢走过去。   苏绾绾手上拿着半个秋梨——她方才在用这东西喂狗。见他过来,她笑眯眯地站起身,身后一个侍女连忙拿出一块牡丹纹帕子,弯下腰,仔细给她擦手。   这样精致的帕子,皇宫自然也有,但轮不到他来用。司马昪时常想,内廷的宦者们是如何找到那些粗陋的物件的?仿佛从犄角旮旯里弄来那些东西,就只是为了侮辱他和他的生母。   苏绾绾问:“你可喜欢吃秋梨?”   司马昪垂眸看了一眼黑狗:“不喜欢。”   苏绾绾小大人似的点头,从另一个侍女手中接过食盒,想揭开盖子。侍女怕她提不动,小心翼翼托着,连声道:“小娘子,让婢子来拿便可以了。”   苏绾绾仰头对着侍女笑了一下,果真松开手。   灯笼细碎的光影笼罩在她脸上,司马昪低下头,沉默地注视她。   这是他第一回 看见有人因这样的小事,柔和地对着下人笑。这样的微笑面具之后,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阴谋?他心中暗自思忖。   侍女揭开了食盒盖子,苏绾绾道:“里头有水晶龙凤糕、小天酥、金乳酥、婆罗门轻高面、玉锦糕……可有你爱吃的?”   司马昪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至食盒,再移回她的脸上。   他一言不发,苏绾绾显然错解了他的意思。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食盒,分明是不舍的神色,却命侍女将整个食盒都递给他:“那便都送你吧,莫要不开心了。今日是秋节,月色好得很呢,你抬头看看月亮,吃些糕点,便开心了。”   “月亮有何好看的?”他冷不丁地说。   苏绾绾愣了片刻:“你不喜欢月亮?”   司马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   苏绾绾沉吟须臾,说道:“那你去做一些会让你开心的事吧。不开心只是暂时的,如同这玉锦糕,阿娘说,它起初本是麦,后来成了面团,经过九九八十一次摺叠翻转和蒸熬,才变得香甜绵软。我想人也是如此吧,迈过重重困苦,则会……”   “则会被人吃掉。”司马昪道。   “什么?”   “我说,人便如同这玉锦糕,经过一次次的作弄和煎熬,终于变得香甜绵软,随后则会被其他人吃掉。”他慢慢地、用一种堪称残忍的语气说。   他满意地看见苏绾绾变了神色——她的双眸和嘴巴先是不可置信地张大,随后视线惊恐地射向他。   她被吓到了。   司马昪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微笑,他提着食盒离开,没有听见苏绾绾再说一句话。   那盒糕点他当然也没有吃,他只是把它放在书案上,直到糕点长出了绿色的毛,他才把它们丢到地上,逼黑狗吃下去。   在苏绾绾喂食这只狗的时候,他就认出来了,这是张婕妤生前养的狗。她住在她生母后头的宫院里,死于一次背叛,之后这只狗便成了无主之物,它通常避着人走,宦者们也懒得去捉它。   黑狗被迫吃完这些糕点,却并没有死。这不是毒药。   那么,那个小娘子一定是有意接近他,以谋取更大的利益。   次年的秋节,他偶然看见天上的月亮,忽然想起了她。三皇子已经落水死了,宫人们都说这是一场可怕的意外,但他们望向他的目光中总是暗藏恐惧。   他的境况像玉锦糕一般好起来,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。   于是他找藉口出了宫,在马球比赛中,他看见了她。   由官府主持举办的马球赛,向来是大裕王朝的一件盛事。她被她的阿娘抱着,坐在北面的看台上。她的阿娘脸上有一种美丽的苍白,正微笑着和周围的命妇交谈。命妇们有时和她的阿娘说完话,会突然逗她,她就朝着人甜甜地笑一笑。   他忍不住嗤笑,觉得她未免太好哄。   然而,这么好哄的她,却在看见他之后,默默挪开了视线。之后马球赛结束,她张开双臂,催促道:“阿娘,我要回家!”   她的阿娘无奈笑一笑,将她抱起来,和众人告别,又命令小厮将马车赶过来。   司马昪在远处望了一会儿,心想真奇怪。他从来没有见过被母亲抱这么久的孩子,哪怕是大公主,也只会被皇后抱上片刻,便递给乳娘。   眼看着马车要开走了,他才缓步上前,微笑着表明身份。她的阿娘并不见慌乱,但仍然放下苏绾绾,恭敬地行了礼。   他说道:“不必多礼,我是三娘的朋友。”   他已经打听到她的姓名,他讨厌“三”这个排行,但她既然行三,他愿意暂时压制一下自己的厌恶。   她的阿娘疑惑地看向苏绾绾,苏绾绾低着头不愿说话。   “扶枝?”她阿娘轻唤了一声。   苏绾绾抬起头,看了看阿娘,又对上他的视线。   司马昪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只狐狸,机警、狡诈,在这个瞬间,他出于狐狸本性,领悟到了苏绾绾即将出口的话,于是他立即开口:“糕点很美味。”   苏绾绾停了一下。   他摆出此生最温和的面孔,微笑道:“这是我第一回 吃到如此美味的糕点,多谢。”   苏绾绾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,犹豫须臾,说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   她顿了顿,仰头对她阿娘说:“阿娘,去岁中秋宫宴,我结识了四皇子。”   她阿娘似乎放了心,却作势轻拍她一下,嗔道:“不可乱了尊卑。”   “是。”苏绾绾轻声道。   此后,司马昪便经常以朋友的身份,出现在她的周围。他实在太想弄明白,她为何叫住他,又赠予他一盒糕点。   这份来意不明的好意,让他备感困惑,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。   直到他逐渐见到了她的阿姊、阿兄,环绕在她周围的闺中密友、如云侍女。   他终于弄明白原因。   原来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。   她生长在日光和雨露的浇灌之下,每一个人都在关心她、爱护她,于是在她眼中,世间美好广阔,天地任她翱翔。她的面前似乎是无数条康庄大道,她可以选择任意一种人生的轨迹,而在她身后,永远有许多人温柔注视她。   她得到的温柔实在是太多了,于是对她而言,温柔和善意,也是可以随手施舍出去的东西。   他的辗转反侧、彻夜思索,和她的随手施舍比起来,显得多么可笑和沉重。   他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如此惹人悲悯,于是打算离开她。   那时苏绾绾已经七岁了。宫宴上,一个宫女端错茶,挨了罚,脸上都是巴掌印和血丝。   没人在意这样的小事,他因为看见她,打算提早离开宫宴,却在寂静无人之处,看见她悄悄给宫女递膏药。   “消肿止痛的。”她这样说。   宫女问她的名讳,她并未回答,挥了挥手便离开了。   司马昪停住脚步。   她的气质天真而明亮,廊庑悬挂的宫灯柔和洒下光线,笼罩在她身上。   他望着她的背影,随后盯着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发呆。   真是奇怪。四岁那年,他被三皇子打得浑身都是淤青,去寻生母,生母却只是担心他遮不住伤口,会遭致父皇的厌弃。   “听闻圣人最不喜无力反抗的皇子了。”身为宫女的生母,这样絮絮道。   九岁那年,他被大皇子和三皇子推进池塘,十几个宦者宫娥在岸边冷漠凝睇。他仰视着十几道漠然的视线,一个人从水中慢慢爬出来。   无数个这样的时刻,构成了他对于过往人生的全部记忆。在那些时刻,他眼眶干干的,只觉得浑身上下冰冷无比,心中有尖利的怨恨冒出来。   此时他却在原地驻足,为这份他毕生不可期待的、随手给予的善意。   尽管只是给予一个无人在意的宫女。   隔几天,司马昪去苏府找她,看见她在读书。他停了片刻,说道:“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,你的阿娘快要死了。”   苏绾绾皱起眉,抬脸看他。   “我第一回 见到她时,她的面色就很苍白。上一回我去苏府,她的声气明显孱弱许多。她在喝药对吗?你或许已习惯了她屋中的药香,她大约对你说过这些都是小疾。但是,扶枝,在宫中,只有快要死去的妃嫔才会频繁喝药。”   这是他对她说过最残忍的话,也是他们相识两年多以来,他最真诚的话。   他们两人最终不欢而散,司马昪牵了牵唇角,在心中嘲笑自己。   就连施以关爱和善意,都是需要天分的。他分明只是想要像她一样和善,为何话说出口,却变得如此难堪?   关爱和善良,似乎比恶意更让他不自在和难以忍受。   不过,她的父亲显然对她并不上心。她将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者,她很快就要变得和他一样了。   他冷眼旁观,看见她磕破了额头、流尽了眼泪,看见她沉默地伫立、孤独地发怔,看见她遇上了一些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的人,一些不明不白的恶意、突如其来的背叛、精心编造的谎言。   她似乎变了,又似乎没变。   她更冷漠,会衡量出手的必要性,但在最关键的时候,她总是会向他人伸出援手。   她的才华开始崭露头角,她的智慧帮所有人过得更好。   司马昪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一样了。   他预设每个人都即将背叛他,而她则预设每个人都如同她一般美好。   这个世间的芸芸众生,到底是怎么样的?他忽然不知道了。   她一年一年长大,那张脸笑起来时,仍旧让他感到温柔;不笑的时候,竟然让他觉得清雅。   他喜欢她的模样,无论她笑还是不笑。然而,当她总是对着林家小娘子微笑的时候,他心生不喜,让林家小娘子跌入池塘。   苏绾绾跳入水中,将人救出来,很快查到是他做的事。她问:“殿下何故如此?”   “我只想看见你对我笑。”司马昪说,“她死了,你便不会对她笑了吧?”   苏绾绾面色发白,他忽然意识到,这件事似乎做得不对——哪里不对?他想了想,觉得或许应该遮掩得更好一些。   他努力转圜,但苏绾绾还是疏远了他。   无妨。司马昪想,等他势力再大一点,他便求圣人赐婚。   阆都出现了一个叫郁行安的人,司马昪的势力也越来越大。他已经习惯了杀人不脏手,每当他认为自己瞒天过海时,便会看见郁行安平静望过来的目光。   郁行安太敏锐了,而郁行安注视她的时刻,也未免……过于久了。   围绕在苏绾绾身边的狂蜂浪蝶那样多,但从来没有一个人,像郁行安那样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。   司马昪决定除掉他。   然而,当他看见苏绾绾对着郁行安笑的时候,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更疯狂的想法。   他要让郁行安痛苦地死去。   尽管这有悖于他的生存原则。通常而言,他下手只求快和准。   他精心布置,一切却有悖他的意愿。   他的二兄登上皇位,他被幽禁在王府。这本来应该是故事的结局,但没人比他更擅长欺骗和背叛。   他策反了执金吾,伪造了诏书,登临帝位。他造成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的隔阂,眼睁睁看着苏绾绾远走岭南,命令所有人隐瞒苏绾绾的行踪。   苏太保犹疑,他微笑道:“你不想被灭门吧?”   苏太保闭上嘴。   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已经绝无可能,他命人进行了对郁行安的数次刺杀。他其实想直接下手的,但帮他伪造诏书的门客说:“郁二郎……不能死。”   门客说了郁行安的家世和声望,说他尚未坐稳的帝位,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形势。   但最终刺杀都失败了,而他也终于意识到,苏绾绾不喜欢他。   他拂掉那些汇报刺杀失败的文书,心想,不喜欢又怎样?   他喜欢她就好了。   他下了圣旨,命令苏绾绾做他的皇后。他看见了苏绾绾写出的书卷,他看不懂,但不妨碍他将它们收好。   因为她的种种美好,合该只被他一个人珍藏。   强扭的瓜很甜,他向来知道这一点。但阆都兴起流言,说她只是一只笼中鸟。   笼中鸟都会飞走的。有一天早晨起来,他忽然意识到。   他命匠人制造镣铐,锁住了他的笼中鸟。   如此一来,鸟儿就不会飞走了。他用手指碰一下锁链,心中这样想。   不久之后,他就听见斥候快马加鞭来报,说郁行安反了。   他有点惊讶,没想到郁行安还会来寻她。他做了许多布置,可是郁行安如同被上天眷顾,势如破竹,一路直奔阆都而来。   多么不公平啊。司马昪想,为什么自己要在阴暗的宫室里忍受折辱和疼痛,而郁行安却永远完美无瑕,无论做什么都受人瞩目眷爱,永远不必遭受一丝一毫的痛苦?   他不愿意相信上天永远不公,可是宫门破开那天,他终于意识到,上天确实永远不公平,不可转圜,无可补救。   他憎恨这个不公的人间,握住苏绾绾的手,忽然回忆起被他关押的门客的一句话。   门客说:“殿下,治理这个天下,并非只靠阴谋。”   可是,他除了阴谋,还有什么呢?还有苏绾绾给予的善意吗?那么微小的善意,给他,也给宫女,给任何无关紧要之人。   他对着苏绾绾举起长剑。   他知道自己卑劣阴暗,不仁不义。既然他已经如此令人不齿,那就做最后一件卑鄙无耻的事——让苏绾绾去地底下陪他吧。这样便有人可以一直温暖他了,可以把她幼年时得到的那些温柔,施舍给他一些,再施舍给他一些。   可是这柄长剑太过沉重,沉甸甸压着他整个身躯,让他无论如何都割不下去。   后来他终于有了力气,却将长剑掷向郁行安,果然被人轻松抵挡。   真是一次拙劣的袭击,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拙劣。   他永远是一个丑角,一个他人故事的旁观者,一个衬托他人多么温暖和幸福的人。   郁行安没有杀他,只是让人将他囚禁。   他知道郁行安准备让他痛苦地死去,罢了,成王败寇,何苦他早已习惯忍耐这世上所有的欺辱和疼痛。   但他没有死,只是一年一年地坐在窗前,仰望窗外的月光。   今夜的月色好得很呢。昨夜的月色也很好。  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夜的宫灯,还有她襦裙上红绫金线的织绣。   司马昪站起身,踱出厢房,自言自语,回答了初见时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。   ——你是谁?为何不提灯笼?   “我是一个无人在意之人。除了欺辱我的人,无人在意我从宫宴上离去,自然也无人在意,我有没有在夜色中提一盏灯笼。”   他的声音很轻,被泯灭在高墙之外的喧嚣里。   今日是上元灯节,这个国度最盛大的节日之一。万国使者在除夕之前抵达阆都,一直待到上元灯节结束,为这个国度的美丽和强盛增添光彩。   隔着一堵高墙,他听见一个小娘子的声音从墙外经过。小娘子稚气道:“阿娘,阿耶,儿想吃胡饼。”   “好,胡饼。”一个温和的女声说,“今日是上元灯节,囡囡想吃什么,阿娘和阿耶都给囡囡买。”   从前,他听见这样的对话,都会在心中微哂。   孩童撒娇是为了从大人那里获取利益,这利益可能是一块胡饼、一件新衣,或是一场周到的照顾。   而大人呢,关心自己的孩童,也只是为了在将来更好地利用和奴役他们。   此时他却不确定了。   也许这个世上,真的有纯粹的爱意吧。   只是这些爱意就像秋节的月光,从未眷顾他罢了。 第59章 番外二:皇太女   郁幽是苏绾绾和郁行安唯一的孩子,她很敬仰自己的父母。   从她学会观察四周,她就发现,苏绾绾和郁行安是这个世上最温柔,也最有权力的人。   他们值得依赖,说一不二,她从未见过有人违背他们的命令,哪怕是苏绾绾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什么意向,所有人也忙不叠地照做。   她以为事情本该一直如此,但意外仍然发生了。   那年她八岁,郁行安册她为皇太女。一个大臣以死进谏,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。   她站在皇位下方,在这个距离郁行安最近、距离朝臣最远的地方,睁着眼睛,听众人惊呼,看这个大臣苟延残喘地死去。   这个世上总是充满各种不尽如人意的事情,她本以为自己不会遇上这些事。从前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,她是天命所归之女,她险些信以为真——她确实过得太顺遂,也太多人捧着她了。   郁行安没有让人遮住她的眼睛,也没有让她避开。退朝之后,她沉默跟在郁行安身后,听见他道:“权力所在之处,无时无刻不在流血。倘若你不愿目睹,我可收回成命。”   她抬起脸,凝睇郁行安的背影,许久后道:“儿愿为皇太女。”   郁行安点点头,没有多说什么,只叮嘱她好好读书。之后他坐上步辇,侧头对宦者道:“去长昭宫。”   长昭宫是苏绾绾所居的宫室,郁幽知道,郁行安总是去往那里。   太阳晒在郁幽身上,她该去上书房了。但她立了良久,坐上步辇,对宦者道:“我要去长昭宫。对少师说,我今日有事,课业明日补上。”   “是,贵主。”宦者道。   步辇平稳向前,郁幽想到自己从前询问过的一件事。   当时,朝野对于皇储的人选众说纷纭,她不明白为何苏绾绾和郁行安只有她一个孩子。哪怕是远在河西道的郡王,都有十几个儿女环绕膝下。   她反覆询问,才知道苏绾绾这一胎生得艰难,郁行安说不要再生。当年朝臣对此颇有微词,苏绾绾盯著书卷发怔,郁行安搂住她,望着她道:“扶枝,你生下来,便是要让世人更明白天地至理,怎能为了这样的事冒死去的风险?这世间万民,皆是你之子民。”   这个场景发生时,郁幽年纪还很小,两人并没有避开她。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,在漫长的时光里,这个场景愈发清晰,让她难以忘怀。   此时,她到了长昭宫,宫人进去通禀。   苏绾绾面色微红,坐在郁行安身边的榻上。郁行安脸上也有些微笑意,低头在一张纸上画什么。   他在苏绾绾身边时,神色总是更柔和一些。   “幽娘来了,”苏绾绾朝她张开双臂,“你父亲说,你今日见人流血,却没有害怕。怎不去上书房?过来,让阿娘瞧瞧。”   她走到近前,对两人行了礼,又依偎到苏绾绾怀里。她其实一直希望成为郁行安那样稳重的人,但苏绾绾的怀抱太温暖、太让人留恋了。   苏绾绾细细打量她:“果然不见畏惧。可遣人向少师说明?不可让他空等。”   郁幽道:“儿遣人去说了。儿明日便去上书房。”   她说不出今日不愿去上书房的原因,但她读书每日不辍,偶尔停一天,众人皆会应允,何况苏绾绾向来待她宽宥。   苏绾绾点头,抚摸她的额发。她在苏绾绾怀中坐了一会儿,视线挪向桌案,发现郁行安在作画。   他在画苏绾绾,阳光从窗外洒落,画中的苏绾绾坐在案前,双眸明亮,堪称美好。   郁行安蘸墨,看了一眼被苏绾绾抱住的郁幽,慢慢将她也画入画中。   郁幽盯了一会儿画卷,问道:“阿娘,权力为何物?”   苏绾绾思索须臾,将视线投向郁行安。“行安。”她尾音温软,“你告诉她。”   郁幽知道苏绾绾总是呼郁行安的名,不叫他“圣人”或“大家”。她本来习以为常,后来目睹了别的夫妻,才觉得奇怪。但她在宫里见过许多奇怪之事,她觉得自己父母的这一点点奇特,完全不出格。   郁行安勾勒画中的人影,平和道:“权力是掌控命运的能力。”   他画完一笔,抬起双眸,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留片刻,随后下移,落在郁幽脸上。   他道:“拥有权力,可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命运。拥有足够大的权力,便可掌控他人命运。支配他人行为、决策物事分配、影响事件结局。”   郁幽问:“那……儿日后可掌控天下人之命运吗?”   “或许如此。”郁行安道,“你要居安思危,能力不足之人,权力会从其手中流走。坐在帝位上的不止是圣人,也是鹿。”   “儿明白了。”郁幽道。   郁行安没有再说话,殿中只有风吹过窗外竹叶的声响,以及落笔的声音。婆娑竹影在桌案和郁行安握笔的手上晃动,郁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时,总有如此静谧的氛围,但她喜欢这种氛围,她在静谧中逐渐放松下来,忘记了方才大臣死不瞑目的眼睛,也忘记了大臣“不可立长女为储君”的疾呼。   她握有权力,而持续掌控权力的途径,便是提升能力、丰满羽翼。这是方才郁行安告诉她的道理。   郁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,她并没有继承郁行安的过目不忘,也没有继承苏绾绾在算学上的灵敏,但她对于人性幽微有自己的见解。   她声誉越来越高,逐渐遇见许多像那个大臣一样的人。他们没有以死进谏的勇气,却总是表达出对她的质疑和反对。   若有似无,仿佛扎在棉花里的刺。   郁幽不喜欢这样,她希望自己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那样令行禁止。   十四岁,她开始佐政。十六岁,她查出一个通议大夫贪污受贿。这个通议大夫曾多次反对立她为储君,她毫不犹豫地判他全家流放。   “判得重了些。”郁行安的修长手指按着展开的纸卷,这是她写的文书,“何故如此判?”   郁幽想说,因为这个大夫贪污的银子,让阆都以北多出五百流民。但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,这是她见过最幽邃的眼睛,仿佛可以洞悉一切。   她低下头:“他反对儿执掌权力。”   郁行安似乎在望着她,她感觉自己的发顶在发烫,她内心逐渐不安。   年幼时,郁行安其实很宠爱她。据说在她记事之前,郁行安常常抱她;她想要何物,郁行安就柔声哄,让人给她。   宦者说,这皆是因为她有一张和皇后娘娘相似的脸。她不相信这一点,但后来她发现,每每他们三人说话时,郁行安总是先凝望苏绾绾,再低头看她。   她不是没有为此思虑过,但苏绾绾的怀抱确实非常温暖,双眸明亮,嗓音和婉,还总是说出一些让人惊讶、却听上去非常有道理的话。   谁会不留恋。   “依律法行事。”此时她听见郁行安道,“律法乃是君臣和万民的尺度,没了尺度,人人便没了行事的准则。”   郁幽问:“儿可否进谏,修改律法?”   郁行安沉吟许久,对她道:“可。”   她修改了律法,严惩了通议大夫。她听见许多人在拍手称快,说贪官污吏本就该得到更严苛的处罚。   她也确实逐渐变得严苛,这似乎是前朝高宗的作风。听闻高宗为了清剿反对她的人,曾经大兴诏狱。   有一天,她随苏绾绾和郁行安去围猎,遇见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求见苏莹娘的人。   苏莹娘是苏绾绾的大姊,她的姨母。她的宦者正好听见这件事,回来道:“那人自称吴仁道,原是苏大娘的夫君。数年前和离后,他便一直想再见到苏大娘,苏大娘不愿见他。”   “为何和离?”郁幽问。   宦者道:“听闻是吴仁道当年养了一个别宅妇。”   郁幽轻笑一声,没有发表见解。   她很理解苏莹娘的心态,但她也明白,这世上有许多一见钟情的沦陷,却没有多少从一而终的忠贞。   并非所有人都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。   一旁的宫女玩笑道:“倘若是贵主,定然早已命人将其打出去。”   “是啊。”郁幽轻描淡写道,“伤我之人,如何能不严厉惩戒。”   一语成谶,她很快迎来了第一次伤害。   十八岁,她遭遇刺杀。郁行安命人严查,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母脸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。   事后查出来,是当年那个通议大夫的学生下的手。大夫对学生有再造之恩,大夫在流放路上死了,学生认为她是始作俑者,向她复仇。   学生被判斩立决,她去观刑,血花飞溅时,她很冷静,甚至没有眨眼。   回宫之后,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,苏绾绾则将她揽入怀中,问道:“怕不怕?怎非要去观刑?”   苏绾绾的怀抱非常温暖,虽然她已经长大了,但仍然不愿意离开。在郁行安的注视中,她无法说谎:“想看他是如何死的。”   这是婉转的说法,其实,见伤害她的人被处死,她有一种轻松的感觉。   苏绾绾抚摸她的手指顿了一下,温和道:“今日御厨做了玉锦糕,可要吃?”   “好。”   她其实口味像郁行安,不太喜欢吃甜的,但苏绾绾总在吃玉锦糕,郁行安陪着苏绾绾吃,她也陪着苏绾绾吃。   三个人一起吃玉锦糕的时候,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,或许郁行安也是如此作想。   但无论如何,刺杀之后,她还是发生了一些改变。她疑心更重,对待不听话之人,也更为严酷。   一日,郁行安看她处理政事,摇头道:“旱灾之事应加急处置,饶御史之事可暂且延后。”   西南道发了旱灾,饶御史在私下对郁幽不满,说了一些不敬之言。   郁幽道:“饶御史今日不敬,明日便可鼓动人生事。”   郁行安平和道:“旱灾之事,晚一日拨款,便多无数人死去。”   她露出迷茫神色。   郁行安望了她一会儿,她低头先处置旱灾,过了几日,她听见苏绾绾道:“你父亲欲遣你去西南道赈灾,你愿意去吗?”   郁幽没有异议。   她去往西南道,带了无数精锐的守卫。接待她的刺史名叫郑无饥,因为他的名字少见,她多看了他几眼。   郑无饥眼睛小,翻天鼻,皮肤又黑又皱,这样的相貌本不应为官,但郁幽听说,他有一身本事,还和苏绾绾、郁行安共事过,开国后得到提拔。   郑无饥对她弯腰行礼,泪流满面,诉说西南道如何民生凋敝。她早已亲眼目睹,开仓放粮,还斩了一个污吏。   她在西南道逗留多日,亲眼看着西南道的情形逐渐好转。有时她看见百姓呼她为“贵主”,在她面前感激地俯首,她的心中产生了奇怪的心绪。   像是满足,如同和苏绾绾、郁行安坐在一起吃玉锦糕。   她也渐渐听说了郑无饥的事,知道了他被提拔的过程。   郑无饥本是前朝蓠州刺史的文书官,但他很清廉,在蓠州从上到下的贪污里,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。偶尔的,他也不得不随大流贪污一把,否则太“不懂事”,那些人难免觉得他会猛然参一本子,不让人放心。   他贪污来的钱,都被他散给了贫苦百姓。他的阿娘又瘦又小,脸颊枯瘦,每日纺布,眼睛已经瞎了,那年蓠州发了水患,连他和阿娘的住所都被淹了,他连夜背起阿娘,将阿娘背到了一个不容易被水淹没的地方,给他阿娘留了米面,又去赈灾。   那年的赈灾粮被一车一车地卖掉,他无力劝阻,于是当蓠州一些知内情的难民涌去阆都告状的时候,他装模作样拦了一把,却故意放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。   钦差终于来了,当年的德宗派来了郁行安、百里嫊,百里嫊还携上了苏绾绾。他认真地观察钦差一行人,衡量他们的爱民之心,但蓠州刺史介绍他时,只是笑道:“我有一个下属,丑了些,你们莫被吓到。”   郁幽平静地听人说郑无饥的故事,听完,继续去赈灾。她希望尽快回到阆都,看见饶御史被处置。   信步走到一条长巷时,她听见隔着一堵墙,有人在说话。她停了片刻,才意识到这是郑家的院子,郑家竟然住在一个这样简陋的院子里。   “阿耶,你为何叫无饥?儿今日读书,认识了‘饥’字。这是不好的字,阿耶怎会用这样的字作名?”一个稚嫩的童声问。   隔着墙,郑无饥道:“阿耶的名字是你阿婆取的。她年轻时遭了饥荒和贪官,生下我,便叫我无饥,你阿婆说,愿天下无饥馁、无蠹役。”   童声道:“阿婆总是在纺纱,手上全是厚茧,原来也认得‘饥’字。”   “她不认得‘饥’字。”郑无饥道,“她只认得‘为民请命’四个字,是她让我教她的。”   童声问什么是为民请命,郑无饥解释了。童声道:“阿婆为何看重这四个字?阿耶,你额上的伤口,不就是为民请命来的吗?”   郁幽记得郑无饥额上的伤口,细长一条,在黝黑的肌肤上不是很显眼。那似乎是当年被蓠州刺史用砚台砸的,原因是他放跑了几个郎君,让他们去往阆都告状。   院中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,似乎是郑无饥的母亲,正不悦地喝止那个孩童。郑无饥半晌问孩童,是从哪里听闻此话。   孩童道,是从卖粮的商人们口中听来的。商人们本打算囤积居奇,奈何这回赈灾太快,他们私下回忆了前朝时如何用赈灾粮大赚一笔。   郁幽抬起脚步,守卫们做了一个可要敲门的手势,她摆了摆手,继续往前。   她只是探访民生,信步来此,不存在郑无饥特意让她听见这番话的可能。但她也不想一直听人墙角。   她走了两步,却听见郑无饥说:“那些人胆大包天,说了些酸话,你勿信以为真。你读了书,便要记住,为民请命会有好结果的。”   孩童问:“被砸破额头的好结果吗?”   郁幽想笑,却听见郑无饥道:“不。这世上人人手上都有一根眼睛看不见的蜡烛,一些人点亮了它,一些人熄灭了它。当年在蓠州,有人点亮蜡烛,放跑告状的郎君、斩杀贪官蠹役、认真修缮河渠;有人熄灭蜡烛,卖掉赈灾粮食、不顾万民涂炭。点亮蜡烛之人,让人看见希望;熄灭蜡烛之人,让人陷入黑暗。孩子,你是想点亮蜡烛,还是熄灭蜡烛?”   孩童道:“儿怕黑,若有蜡烛,自然是点亮它。”   郑无饥道:“点亮蜡烛之后,总有人想方设法,要来吹熄你的蜡烛。所以阿耶被砚台砸了,那些去告状的郎君也被一路追杀,只活了一个。”   “那怎么办呢?”孩童问。   郑无饥道:“可是只要这世间点亮蜡烛的人足够多,你就总会被照亮,你的蜡烛也永远不会被熄灭。当年,你阿娘才十五岁,却帮一个郎君隐瞒行踪,让他顺利抵达阆都,还追了一路,去向如今的圣人和皇后娘娘送口信。孩子,你点亮蜡烛,照亮的不仅是自己,还有其他人。你站得越高,照亮的人就越多,点亮蜡烛的人也会越多。”   孩童的嗓音变得憧憬:“那——阿耶一定握着很亮的蜡烛,皇太女殿下的蜡烛也很亮吧?儿听闻许多人在夸赞你们。阿耶定然握着世上最亮的蜡烛。”   郑无饥:“不,阿耶见过更亮的蜡烛。”   孩童:“在何处?”   郑无饥:“在大夏,在阆都。当年他们还未成亲,未曾入主皇城。阿耶看见他们不辞辛劳,体恤民生。那是阿耶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亮的蜡烛。”   郁幽停住脚步,心神震动。   她想立即回到阆都的欲望不翼而飞,在这个刹那,她只觉得眼前晃动起很多人的脸,饥民枯瘦的脸,大臣触柱死去的脸,郁行安沉默凝望她的脸,苏绾绾停顿片刻、轻抚她的脸。   她明白了郁行安将她派来西南道的原因,她的心神从长久的政斗中离开。她开始仔仔细细观察饥民,无法再产生急切回去的心情。待到西南道的灾情全然平息,才回了阆都。   支援她的朝臣又是一番颂扬,她面目平静,入了长昭宫。   苏绾绾在分自己的书卷,郁行安在喝茶看她。宫女通禀郁幽入内,两人的视线都望过来。   郁幽上前行礼,苏绾绾放下书卷:“此行可还顺利?”   “顺利。”郁幽道,“儿明白了一个道理。”   苏绾绾示意她说,郁行安也将目光从苏绾绾身上挪到她脸上。   郁幽沉默,半晌道:“权力很重,他人命运也很重。”   她说得很简短,但她想,苏绾绾和郁行安应该都听懂了。   “很好的领悟。”苏绾绾笑眯眯的,“过来和阿娘一起整理书卷。”   郁幽上前帮她整理,郁行安放下茶碗,也帮着一起整理。   时光静谧,郁幽低着头,看见苏绾绾和郁行安的手指无意间碰到同一张纸卷,又分开,郁行安的指尖在方才两人碰过的纸卷上停顿片刻。   郁幽抬起眼睛,看见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。   “儿还领悟到一事。”郁幽道。   苏绾绾:“何事?”   “儿希望和母亲、父亲一起吃玉锦糕。”   苏绾绾微笑:“那今日便吃玉锦糕。”   郁幽也露出笑意,在心中补充道,是永远一起吃。   永远一起吃玉锦糕,一家三人,天长地久,不愿分离。 第60章 番外三:日常   苏绾绾站在御船的甲板上,双手搭住阑干。江面的风迎面吹过来,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往后扬。   有脚步声走近,随后她嗅到熟悉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。   郁行安停在她身边,看了她片刻,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。   苏绾绾手背微烫。她抬头,望向郁行安:“将幽娘留在阆都理政,果真可行吗?”   “她十九岁了。”郁行安嗓音温和,“总要试一试她。”   苏绾绾放了心。她的女儿郁幽,并不是一个太让人操心的孩子。郁幽知晓他们要去江南道之后,怔了片刻,很快答应会认真料理政务。   郁幽道:“儿会常吃玉锦糕,阿娘和父亲也要时常来信。”   苏绾绾答应每三日给她寄一封信。他们的计划是在今年三月去往江南道巡游,来岁开春再回去。   御船往前驶,天光洒在粼粼波光上。过了几日,他们在沿途一州暂歇。此州位于虞江沿岸,湖景一绝。   帝后巡幸,众官员一路恭迎。郁行安带她入住行宫,苏绾绾坐了几日的船,有些疲倦,连歇了好几日,又听闻有一处温泉,便打算去温泉洗浴。   她去往温泉所在的宫殿,郁行安一路牵手陪着她。他总是陪在她身边,苏绾绾早已习惯。   入了内殿,苏绾绾发现郁行安还牵着她的手。她耳根一烫,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,说道:“你在外殿等我可好?”   郁行安视线安静地落在苏绾绾身上,苏绾绾在他开口之前,捏了一下他手指:“好不好嘛?”   郁行安停了停,应一声“好”,去了外殿。   苏绾绾脚步轻盈地去洗浴。   陶节度使便是在此时求见的。   在前朝,节度使权重望崇,掌数十州的兵力、民生、财政。新朝圣人高瞻远瞩,一步步削弱节度使的职权,陶节度使总要为自己的仕途合计,正好他新得了一美娘子。   陶节度使在行宫外站了不久,宦者便道圣人传见。   他随着宦者入内,一路并不多看,但行礼时仍然窥见了郁行安的脸。   他视线下移,心想,圣人如此风姿,到时候究竟是圣人对美娘子一见钟情,还是美娘子对圣人一往而深,倒真不好说。   郁行安问他有何事要奏。   陶节度使不提献美之事,而是先说了几件要紧的政事。说完,陶节度使道:“此州湖景甚美,圣人可要前往一览?”   他打算等郁行安来到湖边,便让美娘子袅袅娜娜地出场。郁行安看中了人,便是他体察上意;若没有看中,也不至于触怒天颜。   郁行安却道:“这几日不去,你且退下。”   陶节度使一愣,恭敬告退。   许久后,苏绾绾洗完出来。她换了一身衣裳,行走时故意用衣袖拂过他肩头。   郁行安坐在榻上,握住她袖子,抬眸看她。   苏绾绾笑道:“这温泉果然不错,精神都好了许多。我们今日出行宫玩吧。”   郁行安轻拉她袖子,让她坐下,他将她揽在怀里:“想去何处?”   “去看湖?”苏绾绾寻思道,“听闻此州湖景一绝。”   郁行安道:“可以。原以为你还要再歇几日。”   宫人动作迅速,半个时辰之后,就将仪仗收拾妥当。苏绾绾和郁行安乘同车出行,到了湖边,只觉湖波潋滟,又有一游船在此等候帝后临幸。   两人登船,游船稳稳地往湖心驶去。   陶节度使匆忙下了车,擦着额角的汗,眺望越来越远的游船:“圣人怎忽要游湖?方才还说过几日再来。”   “下官不知。”传话的官吏陪笑道,“好在游船前些日子便备好了,不至于手忙脚乱。”   陶节度使皱眉,走回自己的马车上,看见美娘子被侍女梳妆打扮。   “今日太匆忙了。”陶节度使道,“你妆扮好,便在此处楼阁等待,我打个手势,你再下来。”   “是。”美娘子应道。   苏绾绾坐在船上游览,郁行安不看景致,低头看她。苏绾绾笑道:“你总瞧我做什么?”   郁行安摩挲她手指,嗓音很轻:“不知为何,只是想瞧你。”   他们距离近,郁行安说话时,声音像羽毛拂在她耳边。苏绾绾脖颈生出热意,她站起身,走向船舷。   她凭舷而立,湖风阵阵,吹散她的热意。   不知已经游览多久,天边一抹夕阳,他们距离湖岸越来越近,她看见岸上的依仗,旁边还立着几个官员。   郁行安已经跟到她身后,他低头看她:“倘若是从前,我会以为又唐突了你。”   苏绾绾:“如今呢?”   “如今知晓并非如此。”   苏绾绾轻笑,转过身,背对着那些官员,靠在舷上。   夕阳染红了天际,郁行安的注视长久又温柔。   苏绾绾和他静静对视了一会儿,忽然觉得晚风有些冷。她提了一句,郁行安让宫女拿来披风,他接过,给她披上。   游船停在岸边,宦者上前,问道:“天色已晚,圣人可要回行宫用膳?”   郁行安看苏绾绾,苏绾绾道:“不如去此州酒楼。”   郁行安点头同意,宦者连忙在前方引路,众官员恭送他们。   郁行安牵住苏绾绾的手,和她上了同一辆马车。   陶节度使额角的汗早已被湖风吹干了。他目送帝后远去,美娘子从楼阁上下来,来到陶节度使跟前,问道:“节度使缘何不打手势,命妾下楼?”   陶节度使道:“你瞧见皇后娘娘了吗?”   “瞧见了。”美娘子道,“皇后娘娘姿容无双,然妾……”   陶节度使挥挥手,打断她的话:“瞧见圣人给皇后娘娘系披风了吗?”   美娘子顿了顿:“未曾。竟有此事?”   陶节度使没有回应美娘子的话,只命她退下,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。   方才在岸边,他瞧见郁行安给苏绾绾系披风。   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举动,时下常有郎君给妻子画眉,闺中情趣,不一而足。   然而,让陶节度使在意的,是郁行安的眼神。   陶节度使擅射箭,目力极佳,又出于站位的缘故,亲眼瞧见郁行安的眼神。   郁行安当时跟在苏绾绾身后,走出船舱,低头看着她说话,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。之后又亲自系披风,视线没有挪开过一瞬。   他的眼神比湖水更静谧,比微风更柔和。   陶节度使准确地读到了里面蕴含的幽邃隽永的感情,出于人性上的敏锐,他果断地藏起了早早备好的美娘子。   他上了自家马车,随从问他可要回府。他点点头,再次叹了口气,靠在引枕上,长叹道:“送礼还是要随人心意才好。”   可是,圣人的心意,究竟是什么呢?   苏绾绾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来自陶节度使的礼物。   她把这件事向郁行安说了,郁行安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,只问她:“喜欢吗?”   “其中一个傀儡,还挺喜欢的。”苏绾绾道,“像你当年送我的那些。”   “许是出自同一个匠人。”郁行安将她抱在怀里,“还想去何处玩?”   郁行安很喜欢抱她,平日在郁幽面前,他倒并非如此,但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,郁行安简直时时都要抱着她,舍不得撒手似的。   “此州的名胜皆游览过了。”苏绾绾弄乱他的袖子,“去别的地方玩吧。”   “好。”郁行安道。   他的衣裳总是齐整,说不清是缘于什么心态,苏绾绾总是故意弄乱他的袖子。这么多年下来,他似乎习惯了,由着她弄,只是放下她时,仍然要整一整袖袍,如同当年那个端正如玉的郁行安。   接下来几个月,他们顺着江水而下,一路游山玩水,携手走过春夏秋冬。   转眼便到了除夕夜,他们已经抵达江南道。江南的冬天,只偶尔有细雪,湿润冰凉的,落在人的脸上,转瞬就融化。   苏绾绾坐在江南行宫的榻上,在书案前算着什么。   此时已经入夜,行宫的廊下点起宫灯。郁行安沐浴完,来殿中寻她。  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,猝然回头,用袖子遮住字迹,对他道:“等等……”   郁行安停住脚步。   苏绾绾:“你等等再过来,勿看我写字。”   郁行安停了停,应好。但他并没有离开这处宫殿,而是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局脚榻上,抬眸望着她。   殿中烧了地龙,暖如初春。苏绾绾写完,搁下笔,发现他还坐在那里,她忍不住起身过去。   走近了才发现,他方才沐了发,乌发柔软地耷拉,瞳孔漆黑,视线停在她身上。   苏绾绾摸了摸他的湿发:“怎不叫人绞干?”  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:“急着来看你。”   苏绾绾忍不住笑,才想起自己因为有一次和他深吻,被人瞧见,便要求独处时不许人进来,宫女也不行。   她唤来一个宫女,让宫女擦干他的发。之后宫女退下,四周寂静,郁行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,低下头,和她进行一个绵长的吻。   他的气息干净又幽邃,像春日的雨,将她整个人笼住。苏绾绾气息微乱,推开他,在他怀中尽力坐好。   郁行安问:“方才在写什么?”   “没写什么。”苏绾绾道。她仰头看见郁行安的眼睛,心里一跳,立刻补充一句:“不许猜!”   郁行安垂目看着她,亲了亲她的脸,仿佛蜻蜓点水。   “好,不猜。”他说。   他脖颈低下,和她贴着额头。苏绾绾觉得他的双眸仿佛带着吸力,她偏开脑袋,下一瞬,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垂,随后是脖颈。   “扶枝。”他嗓音很轻,像鸟翼拂过。   翌日便是岁日,苏绾绾和郁行安在江南道开启崭新一年。她给郁幽写了信,封好,命人寄出。   暮色降临,她知道郁行安应该接见完大臣,便打算去寻他。   没想到郁行安也寻了过来。   两人对望,苏绾绾道:“我有礼物要于此刻赠你。”   郁行安:“我也有礼物……于此刻赠你。”   苏绾绾露出踌躇神色,郁行安顿了顿,温和道:“先去瞧你的吧。”   苏绾绾犹犹豫豫地引他去,郁行安跟着她,走了几步,牵住她的手。   “你的礼物……过了此刻还在吗?”苏绾绾问。   “还在。”郁行安道,“我让他们等等便是。”   苏绾绾放了心,引他上一处高楼。明月慢慢升起来,清风拂面,宫人摆上席面。   “你还记得吗?”苏绾绾道,“我从前说过,世界是一个球。”   “记得。”郁行安看她一眼,再看脚下的土地,“你说的话,我都还记得。”   苏绾绾转开脸,忍不住笑。她和他聊了一会儿,午夜时分,她牵住他的手,携他来到阑干边。   “咻”的一声,焰火骤然升起。与此同时,天狗开始食月,天幕一点一点暗下来。   今日是岁日,江南道没有宵禁。人群纷纷因天狗食日而惊呼,转瞬又被天上的焰火攫取注意力。   焰火起初只有一朵,随后越来越多,曼妙地在苍穹中展开,如一幅画卷,画卷中心,是两高一矮三个小人儿。   “高的是我们,矮的是幽娘,虽说她不在此处。”苏绾绾的语气有小小的得意,“新岁大吉。”   郁行安的瞳孔倒映着璀璨焰火,握住她的手,嗓音温柔:“新岁大吉。”   两人看完焰火,郁行安又牵着她坐上步辇,带她去看他准备的礼物。   苏绾绾已经有些困了,强撑着没打哈欠,问道:“你为我准备的礼物是何物呀?”   “为你写的一组词,我让人编排成曲。”郁行安道,“没你准备的好看。”   何况已经过了岁日。   “怎会?”苏绾绾道,“你赠我之物,我从未有不喜欢的。”   他似乎总是看穿她的喜好,及时备上她喜爱之物。   郁行安微笑,两人路过一处庭院时,苏绾绾“呀”了一声:“这牡丹竟已开了。”   郁行安也低头看了一眼,宫灯摇曳,那牡丹果然已经吐露花骨朵儿。   “江南道更暖些,花发得比阆都更早。”郁行安道,“初见你那日,越国公府便是满园的牡丹。”   苏绾绾也记得那一天,她露出微笑,却听见他道:“那日我在画楼看见你,觉得满园牡丹,竟不及你万一。”   苏绾绾讶然:“是吗?”   “嗯。”郁行安道,“旁边还有一个郎君,说阆都有许多人喜欢瞧你,我当时看一眼,便猜到了。”   “之后呢?”苏绾绾问。她不知道郁行安曾站在画楼看她。   “之后我转身走了。因为那郎君想带我去别处转转,我寻思转转也无妨,未曾想到,又遇见了你。”   苏绾绾很快串起了事件的顺序,她道:“倘若那日我没有提前和大姊一起回府,便不会再遇见你了吧。”   “还会再遇见的。”郁行安转头看她。   还会再遇见,再碰面,屡次三番,逐渐沦陷。   那些年,她是阆都最美的明珠,熠熠生辉,无数郎君远远凝望她,而他也如同那些郎君,成为她的裙下之臣,命中注定,避无可避。   前方要穿过一条夹道,宫灯恰好坏了。宫人要回去换,苏绾绾急着睡觉,便道:“直接过去便好,前面便到了。”   步辇只好向前,好在天狗食月早已结束,月色如银练,铺在宫道上。   郁行安还记得,许多年前,苏绾绾说过自己怕黑,于是他牵住她的手,细细摩挲一下。   苏绾绾坐在步辇上,说道:“今夜的风让我想起虞江畔的那一晚。”   郁行安:“嗯?”   “那夜你受了伤,还陪着我跳入江水寻人。是怕我因力气耗尽而溺水吗?”   郁行安很轻地笑了一声,应是。   苏绾绾握紧他的手,感觉他掌心温热,热意传到她指尖。   他们很快穿过夜色,抵达明亮的宫室。宫人们引她入席,她坐下,看郁行安为她准备的贺岁歌舞。   他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,歌声绕梁,舞姿蹁跹,他似乎一如当年,永远守候她,一直都在,不愿离开。   他们将携手走过漫长时光,日久岁深,仍旧缠绵如当初相恋。   完结啦,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援!祝大家天天开心,得偿所愿!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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